【學界新著】
“海通(海上交通與交流)”是近代中國的起點,近代中國又稱“海通以還”,說明“海通”的意義是跨時代的,它改變了中國歷史的程序,使之進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儘管歷史上像“海通”這樣重大的現象不多,但中國如何從“海通”走向“半殖民地”的歷史圖景還相當模糊。這大概與既有的研究正規化相關。過去對“海通”的研究,大多從兩頭入手,從早年的“衝擊與回應”模式,到後來的“在中國發現歷史”,以及最近的全球史轉向。關注的重點,要麼側重西方的“刺激”或“挑戰”,要麼側重本土的因應與改變。對於“海通”本身的過程和機制,關注得不夠。將目光從“海通”的兩頭,轉向“海通”本身,討論“海通”發生的地域、規模、層次、範圍和機制的變化,必將大大豐富我們對近代中國轉型的整體認識。
美國威廉姆斯學院歷史學講座教授羅安妮(Anne Reinhardt)所著的《大船航向:近代中國的航運、主權和民族建構(1860 —1937)》(以下簡稱《大船航向》)一書,就是近年來不多見的專門討論“海通”及其機制的力作。該書由博士論文經 16 年修訂而成,英文版於 2018 年由哈佛大學亞洲研究中心出版。與近年來關注“海通”其他環節的研究(諸如條約體系或海關制度的研究)不同,本書討論的是“海通”的最前沿,兩個世界相遇的結合點——輪船及航運,這是“海通”的風口浪尖,最早也最敏感地反映著“海通”的變化,“最能說明半殖民地的形成”。
中國的輪船航運體系,比鐵路建成早幾十年。輪船的形象,充滿象徵意味。一方面,作為先進的運輸工具,它推動交通和貿易的發展,帶來全新的時空體驗;促進經濟、文化、人員的流動,將沿江、沿海地區帶入由航運所開拓的世界網路,創造更多就業的同時,也帶來新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帝國主義正是憑藉堅船利炮開啟中國的大門,輪船也是對華持續擴張的手段和外國特權的明顯標誌。正是在這種愛恨情仇的交織中,時人常常將國家比作輪船,“造新國家,好比是造新輪船一樣”(孫中山語)。儘快讓中國這艘船趕上外國,甚至能跑得更快、更穩、更好,成為一種全民隱喻,頗能撩動時人的心絃。
羅安妮此書對輪船的關注不是技術的,而是著眼於技術與社會的關係。最大的特點,在於從“連線處”觀察“海通”,將近代中西兩個世界相遇的宏大程序,聚焦到相遇的潮頭,討論與“連線”(connection)有關的觀念、過程、制度、媒介和人員,從中揭示“海通”的具體過程及其造就的半殖民秩序。如該書英文書名所揭示的,兩個世界相遇的結合處並不固定,它是動態的、“航行的”。在晚清、民國的幾十年裡,它由點及面,最後發展成一個網路,成為一個體系。作者對這一過程的考察,不是僅從輪船公司史這樣的經濟史視角入手——劉廣京、朱蔭貴等前輩學者已有很好的研究,而是動態地考察中國航運體系的建立與發展,將其置於兩個世界的互動與近代中國社會性質轉型的過程中來認識。
統攝《大船航向》全書的“半殖民主義”,是馬克思主義史學中最重要的問題之一,本書再次重提這一概念。羅著較完整地討論了航運體系中半殖民秩序從建立到壯大,再到受民族主義、國家建設的衝擊,直至瓦解的全過程,將之與“殖民主義”治下的印度兩相對比,彰顯出近代中國的重要特點。正因為是“半殖民”而非被完全“殖民”,在殖民的一方和被殖民的一方都是多頭政治,列強多有顧忌,民族自信未絕,所以中國有更多的斡旋空間,更多樣的制度安排和更曲折的歷史實踐。
晚清五十年中國航運體系的建立,創造了中西聯絡的新模式,這是該書前半部分的主題。這一分佈在各通商口岸之間,聯通中外、聯結沿海與內陸的航運網路,主要由列強和清政府在條約體系的“合作”框架下共同建立。此時的“合作”,主要著眼於效果,尚未深究與帝國主義者合作是否合乎道義的問題,儘管後來這一點變得很致命。“合作”的領域與範圍非常廣泛,從航運區域的組合,到客貨運業務的協商,再到資本尋求避稅的“掛洋旗”,處處體現出“半殖民主義”體制中的相互博弈與配合。其中最重要的機制,是 1877 年由“三公司”——清政府背景的輪船招商局、英屬太古輪船公司,以及怡和輪船公司,結成的寡頭聯盟。這一組織設定運費,分割貿易,分配利潤,主導中國航運長達幾十年,直到全面抗戰期間才告衰落。聯盟中各國公司並不平等,總體上有利於起步時相對弱小的英國公司,客觀上也保護了日後全面落後的招商局,維持著長江航運的相對均勢,支撐著航運業務的擴張與繁榮。
進入民國,政治秩序已天翻地覆,聯通兩個世界的航運主體和機制亦隨之改變,導致半殖民秩序從擴張到止步,直至最後瓦解,這是本書後半部分討論的重點。民國時期國家分裂,當時的中央權威遲遲不能建立,讓晚清那種合作模式的基礎——中央的權威和國家主權,不復存在。在各自為戰的民國,此起彼伏的收復航權和航運自治運動的後果之一,是“三北”“民生”等本土輪船公司的乘勢而起,湧現出張謇、虞洽卿、盧作孚等一大批民族航運資本家。儘管當時國民政府的國家建設沒有很好地與航運民族主義協調起來,民族資本的航運企業也未能取得國家的大力支援,但由於“多頭政治”的特徵,個別區域的航運自治還是取得了相當成功,劉湘支援下的長江上游的民生公司可為代表。這些公司和民族資本家最終成為取代外國航運公司的力量。
在方法論上,羅著討論的輪船,不僅是物質空間,更是東西方相遇的社會空間。輪船的內部艙位設計、飲食娛樂等服務安排、職員等級體系、技術國別屬性等,無不體現出“半殖民秩序”,折射出“海通”過程中東西方權力與知識的衝突。從晚清到民國,這種衝突愈演愈烈,輪船的社會空間中發生了權勢的轉移。這一變化,不僅表現在用“茶房”取代“買辦”,更表現在較高技術含量的技術和管理崗位上中外區隔的模糊,以及用華人取代外國人。這方面最為成功的是盧作孚的民生公司。透過採用新的管理方法,民生重新構建了員工與公司、公司與乘客、公司與社會的關係,批判了帶有種族主義色彩的“中國佬”觀念。正如孫中山所言之“新輪船”,盧作孚重組了完全中國化的輪船,它比當時中國境內的洋輪“更高效、更現代、更和諧”。在後來的“新生活運動”中,民生的做法成為一種被推廣到整個中國航運界的典範。
航運不能全面闡釋半殖民秩序,但它是其中一個重要因素。即便幾十年後,中國的現代鐵路、公路體系逐步建立,航運仍是聯通國內外的主要途徑之一。在 14500 公里海岸線和內河航線的通商口岸航運網路中,國內外商品、人員和觀念透過輪船完成交換,與口岸群體、海關體系、治外法權、市場網路、文化宗教等社會秩序中的其他因素形成了更廣泛而深入的關聯。儘管這些問題已經超出航運體系本身,羅著仍廣泛地涉及這些話題,提出了很多可資延伸的問題。作者目前的研究,是利用中國、日本、英國和印度的材料,比較中印兩國資本主義企業在去殖民化運動中的不同作用,從材料和主題上看,都是《大船航向》主題的進一步延續,相信會對航運與半殖民秩序問題有進一步的關聯、呼應。
(注:本文摘編自《大船航向:近代中國的航運、主權和民族建構(1860—1937)》譯者序,篇幅略有刪節;本文作者王果系歷史學博士,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
來源:中國青年報客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