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3月29日,在浙江省杭州市富陽縣,有一位81歲的老婦人與世長辭。
在彌留之際,長年吃齋唸佛的她不無自豪地說::“回憶我的一生,我是會心安理得地升入天堂的。”
這個81歲的老人,名叫孫荃,說起她的名字,在中國,當然無人知曉,可若是說起她的丈夫,那可是家喻戶曉,他就是郁達夫。
圖 | 創造社成員合影,坐者郁達夫,左二郭沫若
作為民國四大棄婦之一,郁達夫的第一個妻子孫荃,她痛失所愛、苦守夫家、忍辱負重、默默以死的一生,讓人無限感慨唏噓。
孫荃於1897年出生於風光秀美的富陽縣宵井鎮一個富足殷實之家,從小飽讀詩書,且品貌端正,才華出眾,是個妥妥的才女一枚。
她的父親孫孝貞寒窗苦讀數十載,卻屢進科場,屢次敗北,遂棄儒從商。先是做毛竹生意,然後又開辦造紙廠,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紅火,加上從祖上繼承下來的百畝上好水田,在小小的宵井鎮,孫家是遠近聞名的大戶人家。
家資富饒,又才華出眾的孫荃,待字閨中時,便有無數公子闊少託人上門求親,可是這些富家子弟,卻一個也入不了孫荃的眼。
雖說嬌生慣養的孫家女兒肯定不愁嫁,可是這麼一年一年耽擱下來,可急壞了孫老先生。
正當孫荃過了20歲,在那個年代,已經步入大齡剩女之列時,孫家一個遠房親戚給孫老先生帶來了一個好訊息,說是富陽縣城裡一個已故老中醫鬱士賢家的三公子鬱文(字達夫),正在東洋留學,聽說年逾20尚未婚配。
圖 | 東京帝國大學求學時郁達夫之半身照
可一打聽這家的經濟狀況,聽說自老中醫去世後,這一大家子就靠著孤兒寡母做點小本生意維持生計,老先生又不免犯了難,覺得女兒嫁過去肯定要為生計發愁,婚後的日子一定過得拮据憋屈。
但一聽說對方是留學日本的讀書郎,孫荃卻認定自己此生要嫁的就是這般好學上進的青年才子,遂直接向父親表示,自己願意嫁到鬱家。
一聽媒人說女方這麼爽快就答應了,鬱家人反而不放心了,感覺這麼個富甲一方的有錢人家,能看上他們小門小戶的孫家,別不是女方有什麼生理缺陷或者奇醜無比吧。
帶著諸多不安疑惑的鬱母,不久託媒人請孫家小姐來縣城遊玩。說遊玩當然是幌子,鬱母必須替兒子親眼相過這姑娘才放心。
就這樣,在一個秋日的午後,懷著無比忐忑羞怯的心理,二十來歲的孫荃,伴著家人,來到了位於富陽縣城的鬱家。
這鬱家位於風光明媚的富春江畔,在這個秋陽明媚,觸目是潺潺流水,楊柳小橋的江南水鄉,從小飽讀詩書的孫荃,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詩情畫意的地方。
更讓孫荃無比驚喜的是,原本以為是小門小戶的鬱家,居然有一棟三開間的樓房。
古樸的黛色小樓,映著樓前清澈流水,紫薇、玉蘭、合歡、海棠、芙蓉,各色花木枝葉扶疏。
午後的斜陽穿牆度院,正脈脈灑落在一叢茂盛生長的木芙蓉上,那芙蓉花正開得好。
這是孫荃第一次來到鬱家,可是看著這滿庭花木,古樸小樓,樓前流水人家,她卻覺得這是自己來過無數次的地方,再熟悉不過。
有那麼一剎那,孫荃甚至覺得,自己原來天生就屬於這裡,她與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瓦一橋水乳相融。
她驀然想到,前世,或許自己就是在這裡度過漫長幸福的一生,今生,因緣會合,她又再度回到這裡。
原來這生生世世,在冥冥中早已註定,自己生是鬱家人,死是鬱家鬼。
圖 | 鬱氏三兄弟,最左為郁達夫
尤為難得的是,當鬱母第一次見到落落大方的孫荃,看到她那一雙黑亮的眼眸,精心梳出的兩道烏黑的長辮,還有健康的膚色,微豐的身材,竟高興得合不攏嘴。
從婦道人家的眼光出發,她對眼前這個孫家未來的兒媳婦,非常滿意。
得到鬱母的首肯,還有孫荃的芳心暗許,以及其時郁達夫在日本一次次追求日本女子失敗的經歷,都讓這門親事得到了來自雙方家長和男女本人的一致認可。
很快,鬱母寫信給遠在日本的郁達夫,要求他儘快回國定親。
第二年7月,從日本回國的郁達夫,第一次見到孫荃,那個母親在家書裡描述的品貌端莊的故鄉女子,不免失望。
在留洋歸來的郁達夫看來,這不過是一個裹著小腳,打扮土氣,容貌雖端莊卻豔麗全無的普通鄉下女子。
而初次見到郁達夫的孫荃卻對他印象甚佳。
他清癯的身材,略顯蓬亂的茂密頭髮,稜角分明的臉頰,炯炯有神的眼睛,還有在鬱家小樓前,風過處,他身上散發出的淡淡菸草味,都讓她心醉目迷,更讓她堅信,眼前這個男子,就是她今生要尋找的如意郎君。她等了二十多年,終於等到他。
雖然不甚滿意,可是當時的郁達夫沒有心愛的女子,眼前的鄉下姑娘又是母親物色,且得到自己同意的,所以,實在找不到拒絕理由的他,很快就在家鄉,和孫荃完成了訂婚禮儀。
訂婚後的郁達夫,從這年7月初到8月末,和孫荃也有過數次短暫的相處與交談,還有書信往來。
在文字的世界裡,郁達夫很快發現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女子,竟是一個才女。
在郁達夫的日記裡,對孫荃的文采曾多次特意提及,不吝讚美:
“薄暮陳某來,交予密信一封,孫潛娣(孫荃小字潛娣)氏手書也,文字清簡,已能壓倒前清老秀才矣!”
“來詩大有進境,無端一夜空階雨……佳句也,已欲與文(鬱文,字達夫)詩相抗矣!”
這年9月,郁達夫再次前往日本後,便常常與孫荃詩歌唱和。
隔著萬水千山,在文字的世界裡,浸透了相思之情的孫荃的詩作,纏綿悱惻,一往情深,且文采滿紙,讓遠在日本的郁達夫讚譽有加。
秋閨(選二)
風動珠簾夜月明,階前衰草可憐生。
幽蘭不共群芳去,識我深閨萬里情。
百年身世感悠悠,燈下黃花瘦雙秋。
雁過池塘書不落,滿天明月獨登樓。
大凡女子愛慕男子,不過是因為對方的才與貌;男子愛慕女子,卻只有貌。
你沒有妖嬈嫵媚姿色豔麗,空有一身才學,男子們便對你只有遠觀之意,而無褻玩之心,所以男歡女愛便無從談起。
郁達夫自然也不例外。
自二十來歲訂婚開始,郁達夫拖了三年,一直拖到孫荃已經24歲,在鬱孫兩家家長無數次的強力催逼之下,他才最終於1920年,在萬般無奈之下,不得不匆匆回國完婚。
在婚禮籌備過程中,郁達夫再次提出過分要求:
一切均從節省,拜堂等事,均不執行,花轎鼓手,亦皆不用。
就這樣,在7月26日這一天薄暮時分,作為新嫁娘的孫荃,坐著大紅花轎,冷冷清清被抬進了鬱家小樓。
最讓人心疼的是,在這暑熱的七月,當時的孫荃還身患瘧疾,所以洞房花燭夜的嬌羞與幸福,當然無從談起。
匆匆完婚的郁達夫,很快再次回到日本。
圖 | 僅找到一張郁達夫與孫荃的照片
臨別之際,孫荃把那一枚從孃家帶來的貴重鑽石戒指,無限深情地戴在了新婚丈夫的無名指上。
可是回到日本後,為了替一個叫隆子的妓女贖身,郁達夫很快就將這枚戒指當掉了。
在家鄉富陽,守著鬱家小樓,伴著樓前日夜長流水,孫荃苦熬了兩年,終於等來郁達夫從日本東京帝國大學畢業。
回國後的郁達夫,開始在中國各大高校任教。孫荃便陪著他從安慶、北京、武漢、廣州,一路輾轉,四處為家。
在六年的漂泊中,孫荃為郁達夫先後生了兩兒兩女。
除了長子不幸夭亡,三個孩子都是孫荃一手操勞撫養長大。
無數個日日夜夜,曾經過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富家小姐孫荃,事無鉅細,均親力親為,歷盡無數生活的苦辛磨折。
而身為丈夫的郁達夫,雖和妻子一樣為生計所累,卻依然惡習不改,一有空閒,便到處尋花問柳。
在安慶,他與妓女海棠相戀;在北平,他與妓女銀娣交往。
而在杭州,他與王映霞相知相戀,直至拋妻棄子,和她結婚,讓孫荃最終選擇與他恩斷義絕。
她也曾以死相逼,他卻一意孤行。
即使她決然赴死,他亦要與小他12歲的妙齡女郎雙宿雙飛。
她請婆婆為她做主,自知無力迴天的婆婆,對著一心要拋妻棄子的兒子,最終也只有長嘆一聲,恨道:
“我老了,什麼都不想管,凡事都由著你的性子好了。”
圖 | 郁達夫與王映霞
付過千般愛,換到千般恨。
那一刻,孫荃心如刀絞,有萬千怨恨,如山如天,壓得她生死無路淚傾盆。
從此後,他與小他12歲的杭州第一美人王映霞過著神仙眷侶般人人豔羨的婚後生活。
她為了顧及鬱家名聲,帶著三個孩子,承受著巨大內心痛苦折磨,在鬱家的黛色小樓中,過著她教子育女、吃齋唸佛、不問世事的寡居一般的灰色生活。
白天操持家務,晚上教子讀詩,等孩子睡熟後,她再一遍又一遍輕輕唸誦自己已讀過無數遍的經文。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她神色平靜如常,面容不悲不喜。
在無數個午夜夢迴的秋冬之夜,無人知曉她內心的痛苦孤獨怨恨有多深。
那流落枕畔的眼淚,和著窗外的富春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
自1928年與王映霞結婚,直到1940年,十二年來,夫妻之間嫌隙漸生,直至反目成仇,郁達夫最終與王映霞離婚。
在他們夫妻多次大吵大鬧時,郁達夫也曾回富陽故鄉短暫小住。
彼時的郁達夫,愛過恨過,終於累了倦了,他想重新回到原配妻子溫暖的懷抱。
他以為她一定還會和以前一樣,再一次無條件原諒他。
可是,這一次,他徹底錯了。
十二年的苦楚煎熬,十二年的眼淚,從春流到夏,又從秋流到冬,早已適應青燈古佛相伴的孫荃,也洞徹了這世間男女情愛的真相,更把自己徹底活清醒了。
一別十二年,她的內心世界,早已天翻地覆。
然而他到底曾是她的丈夫,是她三個孩子的父親,是他們鬱家的兒子。
早已流盡眼淚的孫荃,依然神色平靜地默默開門接納了他。
還是當年那棟黛色小樓,樓前花木扶疏,小橋流水,依然潺潺流淌,一如當年,可是,看著眼前早已成行的滿堂兒女,她知道,她再不是她,他也不是他,他們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她親手為他做富春江的白魚,做酒釀饅頭、新登燒餅,做東塢山的豆腐皮,都是他以前最愛吃的家鄉美食。
飯罷,在他無限期待愧疚脈脈含情的目光中,她輕輕起身,走到自己的臥房外,毅然在門上貼上:“臥房重地,閒人莫入”的紙條。
他略顯尷尬地抬頭看了她一眼,又默默低下頭,終於無限落寞地轉身去了書房。
郁達夫後來在富陽縣小住有一月之久,孫荃伺候他一日三餐,他教孩子們寫字讀書。
這一個月裡,她始終待他如鄉鄰,如朋友,如親人,可是唯獨不把他當作自己的丈夫。
因為有孩子牽絆,他們之間到底還有昔日的情分在,可是這男女之愛,卻是一絲一毫也沒有了。
帶著巨大失望的郁達夫,一個月後,最終選擇離開家鄉。
他又要遠行,她帶上孩子們,去車站送他。
她不問他去哪裡,只低了頭,淡淡道一句,你要是回來,隨時都可以,不管什麼時候,這裡都是你的家。
彼時,孫荃和郁達夫再不會知道,這一別,對他們而言,便是永訣。從此後,他們死生不復相見。
郁達夫走後,抗日戰爭形勢日趨嚴峻,為了寧死不做日軍鐵蹄下的順民,孫荃最終選擇帶著孩子們,來到離城三十里外的鄉下外婆家避難。
兵荒馬亂的年代,為了養活孩子,曾經是大戶人家千金小姐的孫荃,白天耕種夜紡織,沒有學堂上學,她就親自教孩子們唐詩宋詞古文觀止。
而另一邊,幾近過著與世隔絕生活的孫荃不知道的是,自太平洋戰爭爆發後,郁達夫又去了遙遠的新加坡,成為了當地的華僑抗日領袖。
在新加坡,已經45歲的郁達夫,遇到了小他25歲,年僅20歲的當地女子何麗有。
這女子不會中文,且相貌平庸,但是性格溫柔和順。
初初見到他,郁達夫忽然就憶起二十多年前,在遙遠的家鄉富春江畔,鬱家樓臺前,他第一次見到的二十來歲,溫柔和順端莊大方的孫荃。
他只覺心頭一陣溫暖。
郁達夫與她結婚後,又給她改名何麗有,意為何麗之有。
這女子後來為郁達夫育有一子一女。
新加坡淪陷後,郁達夫又流落到印尼蘇門答臘島中西部地區,化名趙廉,開了一家“趙豫記”酒廠。
因為精通日語,以酒廠為秘密據點,他暗中救助、保護了大量文化界流亡難友、愛國僑領和當地居民。
1945年8月29日,因為漢奸告密,郁達夫被日軍秘密殺害於蘇門答臘島的叢林之中。
而此時,在遙遠的家鄉,抗戰勝利後,早已回到鬱家小樓的孫荃,默默收拾好十多年前,他住了一月之久的那間書房,靜靜等待著他的歸期。
直到五年後,孫荃無意中讀到一篇文章《郁達夫的流亡和失蹤》,才知道她日夜盼望歸來的丈夫,早已被日本人殺害在蘇門答臘島的熱帶叢林之中,且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那一刻,她淚如雨下。
這麼多年了,她對他,由最初的萬千怨恨,到後來的形同陌路,再到親人相待,最終他用死亡留給她無盡的追思與懷念。
她在鬱家小樓的堂屋,掛上了一幅郁達夫年輕時的照片。照片裡的郁達夫,眉目俊朗,神采飛揚。又在照片兩旁,掛上他生前自撰的對聯:
春風池沼魚兒戲,暮雨樓臺燕子飛。
是啊,鬱家樓前景如畫,她多想,在這細雨江南,在這富春江畔,伴著春花秋月夏雨冬雪,與他歌詩和詞,雙宿雙飛,白頭偕老。
可是,到頭來,她與他,到底是蘭因絮果,八年姻緣,一朝情盡。
八年後,她一個人用柔弱的肩膀,上侍婆婆,下撫幼子。甚至連王映霞與鍾賢道再婚後,她與郁達夫的兩個孩子,被送到鬱家來,孫荃也一併撫養,視如己出。
自那日郁達夫富陽一別,從此後,無數的漫漫長夜,她都在孤獨渺茫的等待中度過。
最終等來的卻是1952年,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給她頒發的,追認郁達夫為革命烈士的一紙證書。
這證書,到底證明著她才是郁達夫唯一合法的妻子,不管是與他結婚又離異後又很快嫁人的王映霞,還是她從未見過面的何麗有,都不過與他是露水夫妻,算不得數。
只有她,在鬱家苦守三十載,受了世人多少閒言碎語飛短流長,最終等來了來自官方的最高認可。
守著這一紙烈士證書,她又活了26年,把膝下子女,一個個都撫養成人成才。
身為人民教師的長女鬱黎明,後來還曾多次獲得“先進工作者”、“三八紅旗手”榮譽稱號,並當選為湖南省第五、六屆政協委員。
1978年,又是一個春天如約而至,已經81歲的孫荃,靜靜走完了她忍辱負重、漫長坎坷的一生。
這一世,丈夫三心二意,她從一而終;丈夫到處漂泊,四海為家,她苦守夫家,奉親撫子。
這一生,其身正,其情堅,其行潔,她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中對得起高堂老人,滿堂兒孫,她只對不起自己。
若當初她不是執意要覓一才子相配,而是擇一富家子弟或尋常男子為夫,亦未嘗不可以做她的安穩闊太太,一生富足。
當真是,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惟願來世,她能夠,終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文 | 午夢堂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