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記》之芸娘
季羨林先生說金陵十二釵裡他最喜歡史湘雲,因為她性格爽朗胃口好身體棒,還會做女紅養家,史湘雲算是文學作品裡適合為人妻的佼佼者了吧。而林語堂贊《浮生六記》的作者沈復的夫人:“芸,我想,是中國文學中最可愛的女人”。非也,芸並非一位文學虛構人物,而是一位真實存在過的人,《浮生六記》首記《閨房記樂》就是作者為妻子芸所作的傳,而且後面的各記中處處都有芸的身影,甚至後面沈復中意的妓女喜兒也因為和芸有些形似而頻頻相約。這位芸娘,究竟有何過人之處呢?
芸娘姓陳, 童年孤苦,父親早喪,母親和弟弟靠她做女紅度日,弟弟大一點出去做學徒,學費都沒短過。她慧根極高,他人口誦《琵琶行》與她,她便能背誦,之後看到《琵琶行》的文字,一個字一個字地去對,就這樣學會了認字,還未出嫁,就有了“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這樣清新工整的句子。
芸娘十四歲的時候,參加一個親戚的婚禮,那會兒的婚禮跟現在也沒差,一堆年輕人趁機聚在一起嘰嘰喳喳,別的姑娘都錦衣玉服,即便不甚華麗也都是嶄新的,只有芸娘一身整潔的素服,鞋是新的,而且鞋面上的刺繡十分精美巧妙,是她自己親手所繡。就憑這一雙別緻的新鞋,小她十個月的表弟沈復對她一見鍾情,回家便央求母親為他定親。沈復出身官宦,是書香門第,自小的文學品味藝術修養都不低,他能在一群花紅柳綠中僅憑一雙精緻的鞋面,就認定了芸娘,並一生伉儷情深,做的一手好女紅,並非那麼簡單。日後,沈復即使在拮据中,自己的衣裳永遠是高階大氣的,補個補丁,連針線的紋路都對得上,從長褂改的小褂都是無縫接軌,新的一樣。
那會兒的秀娘應該是滿大街都是,不像現在,手工刺繡已經劃為一門精美絕倫的藝術創作了,秀娘一多,就有個手藝的高低了,最簡單的估計就是拿一個花樣子,比著描下來,用針線勾勒填充,就像十字繡,一針一線都不用動腦子,只要捨得下功夫不怕肩膀酸眼睛疼,清明上河圖秀出來的也不在少數。清代的達官貴人穿衣服不像現在選擇性那麼多,家門口買不到的上淘寶,淘寶沒有的還有海外代購,再不濟親自飛到巴黎去定製,芸娘既然能以一己之力供養一家三口人的吃穿用度,還能供弟弟外出當學徒,她的女紅在市面上應屬搶手貨,除了手法嫻熟精湛巧妙之外,她在整體佈局中還融入了自己的想象和創作,屬於高階定製的範疇。從這一點上,沒有高階的審美是不行的。
與沈復成婚後,等於生活在了深宅大院,她恪守禮教的同時,和丈夫也是琴瑟和諧。世風日下啊,現在某些人逮到機會就跑出來秀恩愛虐單身狗,在封建社會,正經的夫妻當著人的面都假裝不認識,丈夫扮高冷臉朝天妻子裝丟錢面朝地。芸娘和沈復屬於兩小無猜型的,不是掀起蓋頭才認識那一種,儘管如此,他們也要裝,怎麼裝呢,比現在的偷情還偷偷摸摸,沒人的時候捏捏手,問一句“哪裡去呀?”或者“忙啥吶?”剛新婚一個月,不長眼的公公就把沈復弄到外地學什麼幕僚伎倆去了,沈復本來就無心仕途,再加上思念芸娘,寢食難安,可這芸娘來的家信就跟公函一樣,不見一根兒秋菠,這讓沈復度日如年。好在師傅是個正常男性,理解沈復放不下家中嬌妻,就把他放了回去,那會兒沈復心中暗暗發誓此生再不與芸娘分開了吧。自此以後,他們開啟了虐狗模式,走路並肩而行,坐下與朋友倆天也是並肩,別人剛開始都睥睨,後來也就被虐成習慣,習慣成自然了。
前面說了,芸娘文學慧根極高,跟沈復在一起之後,她們聊天也多談詩詞歌賦,所謂的有共同語言,芸娘好學,婚後進步很快。標準的文學女青年還有一個標誌,就是多愁善感,林黛玉是鼻祖。多愁善感是好聽的,不好聽叫喜怒無常,芸娘被束縛在封建禮教之中,不能喜怒無常,只好多愁善感,聽一場悲劇戲都能躲起來默默垂淚。這樣敏感的女性,對自己對待公婆的態度是嚴苛的,事事以侍奉公婆舒心為己任,可惜她不是王熙鳳的投其所好型,大家記不記得王熙鳳的公公想找賈母的貼身丫鬟鴛鴦做妾,婆婆尤氏讓王熙鳳從中周旋,王熙鳳知道這是出力不討好的差事兒,很精明的給甩乾淨了,她才不管自己公婆的死活,更由著他們讓賈母生氣。而芸娘也辦了一件為公公找小老婆的事兒,其結果是得罪於婆婆,婆婆的枕頭風一吹,公公也開始對她不滿,沈復要她解釋,她卻為了維護公婆之間的感情,情願自己委屈,你說這是不是傻,要知道大家族裡公公就是大家長,《孔雀東南飛》的故事相信大家都還記憶尤新。公婆倒是沒有讓他們倆各自東南飛,新仇舊恨,加上沈復不見喜於父親,他們父子其實就是賈寶玉和賈政(假正經)的關係,要麼說《紅樓夢》好看,普遍都是這樣的父子關係,說遠了,為了不讓公婆厭煩,他們倆過起了一起東南飛的流浪的漂泊日子。
即便這倆人四處借宿,接待他們的朋友還是很多的,二人的追求一致,不求錦衣玉食,但求潔淨雅緻,一個普通的小院子,也能讓芸娘佈置得如世外桃源,所用之裝飾皆是尋常之物,可是我們的芸娘總能因地制宜推陳出新,心思之巧經常引得來聚會的朋友讚歎不已,有點兒像撒哈拉沙漠裡的三毛,撿箇舊輪胎包裹一下來的人搶著坐,撿個棺材回來霹靂咔嚓的做成小桌子小椅子。哦,他們很好客是次要的,那會兒的文青兒跟現在的文青差不多,都窮,而且臉皮兒都薄得要死不活,還窮講究,來沈復芸娘落腳的地方就不同了,首先這陋室有德,沈復的詩詞水平是很高的,就這《浮生六記》現在在世界上都享有盛譽,俞平伯贊其文筆“儼如一塊純美的水晶”。更重要的是這芸孃的廚藝,那是色香味俱全,別說色香味兒了,擺桌兒都是有講究的,沈復愛獨酌,芸娘不知道是怎麼定製的還是哪裡淘來的,就是三個小碟子連在一起湊成的一個拼盤,每次放三樣精緻的小菜,即不浪費看著也美觀,做飯我知道,為了圖省事兒,做一頓飯都希望三天不用做了,天天吃剩飯,看人家芸孃的耐心。我是他們的朋友,我也天天去蹭飯,大不了交伙食費。如果在當下,這廚藝,這刺繡,養活十個文青綽綽有餘。還有吶,不止這些,底下說的,有條件的可以效仿了同志們。
有喜歡品茶的人嗎?知道人家芸娘在有限的環境裡怎麼伺候的家裡那位貧窮貴公子和那幫往來的鴻儒和非白丁朋友們服服帖帖的嗎?用一個乾淨的紗布,將第二日要煮的茶葉小心地包起來,然後擱在河裡半開的蓮花花蕊上,第二日清晨,取下來,用儲存的雨水烹煮。大哥大嫂們,我的雞皮疙瘩都落了一地,這茶沏上,罐口不得都冒著仙氣兒。一般文人雅士都愛侍弄花草,蘭花、菊花、茶花、海棠花啥的,沈復也不列外,《激情燃燒的歲月》裡,抗戰勝利後娶了富家小姐的大老粗石光榮將妻子種了一院子的玫瑰花全給霍霍了,改種了大白菜,妻子鬼哭狼嚎,那場面,真是慘烈極了。這在沈復兩口子中間不僅不會出現,而且倆人還一起賞玩得不亦樂乎。一日,芸娘忽然對著盆栽的花植說:“你看那名家的畫中,梅蘭竹菊等傲然挺立,自有它們的風骨,可是多數名家總喜歡將蟋蟀啊、蝴蝶啊、螞蚱啊點綴其間,感覺整幅圖因為這些小昆蟲就活潑了起來,觀賞性大增。”沈復說:“對啊,我們這是盆栽,不要說沒有那些蟲兒出沒,有也因為我們靠近而逃走了,哪裡看得見。”重點來了,芸娘說:“留不住就強行留唄,捉來,做成標本(最早期的標本,我自行翻譯的),用竹籤附在枝葉上不就行了。”這不是花草屆的時尚教母又是什麼?
陋室有陋室的好處,但是山野也有山野的奇妙,沈復想約著朋友們去戶外撒野,頭疼吃飯的問題。現在我們去露營野炊,開車帶著燒烤箱、碳,還有案板刀具帳篷啥的,戶外水誰敢用啊,水也要帶,最誇張的一次我看到一個貨卡拉著一個發電機,帳篷裡支著自動麻將機和搖頭風扇。沈復他們是最早的揹包客了吧,可又沒有做揹包客的能力,都是文弱書生,拿把扇子搖一搖都嫌棄手痠的主兒,帶著那麼多現成的吃的喝的登山,不累死嗎?不帶,又擔心餓死到山裡。芸娘又放大招兒了。她聽完笨蛋丈夫絮絮叨叨一大堆,說了句:“這有何難,街面上有一位挑著爐火賣餛飩的老漢,給他點小錢,準能將他連任帶灶一起租下,山裡自有野菜吃食,我們帶點乾糧即可,到時爐火溫酒煮菜泡茶,不就都全了?”果然,那老漢欣然應允,和一幫士族公子吃喝玩樂一整天,還有錢收,天底下哪有那麼好的買賣,不僅欣然應允,他們吃飽了上山,老漢守著野炊攤兒還為他們烹製了不少新鮮的吃食當下酒菜。
說了芸娘這麼多好處,其實這沈復也不賴,那時候女人都不能隨便上街溜達,尤其是夜間,那可是燈紅酒綠男人和妓女的世界。沈復知道芸娘非俗流,想帶她逛夜市,想了一個主意,女扮男裝,喬裝改扮就出門了。知道芸娘愛瀏覽名山大川,有機會了就帶芸娘出遊,一起尋訪名山。畢竟是在封建的舊社會,有些事兒放在當下確實不好評說,比如芸娘給丈夫做紅娘,暗暗定下一個叫憨園的女孩兒,結果那女孩兒的媽媽遇到出價更高的主兒,便轉賣他人。芸娘心實,認死理兒,她不惜降低身份與這個妓女出身的憨園拜了姐妹,沒想到被結拜姐妹辜負,竟然氣得病倒,沈復左右相勸,竟未能走出陰鬱,咳血癥日漸加重,再加上後來與公婆嫌隙加重,沈復又偶然結交了極為不義之徒,夫妻二人再次被公公攆出家門,一面身患疾病,一面與一雙兒女分離,自己的孃家也不甚安寧,多重擊打之下,芸娘病逝於異鄉。芸娘知丈夫沈復一定不忍將自己葬在異鄉,又知道扶棺槨回鄉的花費不菲,臨死前特地囑託沈復將自己葬在此處即可。
“嗚呼!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懷才識。歸吾門後,餘日奔走衣食,中饋缺乏,芸能纖悉不介意。及餘家居,惟以文字相辨析而已。卒之疾病顛連,齎恨以沒,誰致之耶?餘有負閨中良友,又何可勝道哉!奉勸世間夫婦,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過於情篤。語云:’恩愛夫婦不到頭’,如餘者,可作前車之鑑也。”
《浮生六記》好處甚多,此文單寫芸娘,其餘好處或述或不述,隨緣,各位或讀或不讀,也隨緣,說到這裡,忽然還想起,沈復在《中山(現在的日本)遊記》裡,記錄了自己跟隨清王朝派出的冊封使臣隊伍在那裡的所見所聞,對民生民俗記錄的特別詳細,成為了重要的歷史研究文獻,在歸途時,船隊遇到了海盜,可謂一場跌宕起伏的探險之旅,沈復在抵達彼岸時修書傳家報平安,猶憶惜年芸嘗謂自己:“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遊。”
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遊。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