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夏朝文字,一直是輿論關注的焦點話題,有人認為夏朝文字比甲骨文落後,屬於“初熟文字”,有人認為夏朝文字比商朝文字更為先進,最得力的證據是夏禹書與禹王碑(見下圖),夏朝文字就是工整、嚴謹、字形結構合理的夏篆,屬於夏朝的官方文字。
後一種觀點中,還提出了一些推測,即商族本是黃河下游的少數民族、遊牧民族,並無文字,商湯滅夏之後沒有繼承夏朝官方文字,也不重視文字與典策,商朝建立後前三百年頻繁遷都造成夏朝文字進一步被荒廢,盤庚遷殷之後才大規模使用夏朝的民間俗體字,用這種文字將祭祀的事蹟刻在甲骨上,形成了我們熟知的甲骨文。也就是說,商朝取代夏朝是野蠻取代文明,由於商朝不懂也不重視文化,導致夏朝官方文字斷層,只有夏朝俗體字被傳承了下來。
那麼,夏朝文字真的比商朝文字更先進嗎?想要真正揭開這一謎團,只有依賴地下文物現身說法。由於迄今為止的考古發現中,夏朝時段的遺址只有零星的文字,比甲骨文還落後,根本談不上先進,而夏禹書與禹王碑真假難辨,也搞不清楚究竟是什麼時代的產物,因此沒辦法透過夏朝時段的遺址證明夏朝文字的先進,但這不代表完全沒有機會,因為透過對商文化遺址的分析,在一定程度上有助於判斷先商與商朝的文明程度。
夏朝始於大禹,而大禹是帝舜的臣子,那麼帝舜出自什麼部落呢?學者聞一多在《天問疏證》中解釋“帝降夷羿,革孽夏民”時說:“帝即帝俊,一曰帝嚳,又曰帝舜,即東夷人之天帝也。”後來,郭沫若也認為帝舜就是帝嚳,也就是帝俊。甲骨文中有“高祖俊”的記載,《史記》中記載帝嚳次妃簡狄生商朝始祖“契”,《國語》記載“商人帝舜而祖契,郊冥而宗湯”。也就是說,商族出自帝舜部落,是從帝舜部落分化出來的一支,擁有帝舜部落的文化傳承,也絕非什麼少數民族。
2005年,在河南濮陽高城遺址再度挖掘時,發現這裡存在一座面積高達916萬平方米的古城,是一個由仰韶時代、龍山時代、商、西周時代和春秋戰國、漢幾個時代夯築層疊壓的古城址。如此規模的上古古城,讓人不由地想到史書記載的顓頊、帝舜等曾經建都濮陽,比如史載“顓頊都帝丘,今東郡濮陽是也”,“帝舜生於姚墟,即東郡(濮陽)也”等,因此很多學者認為高城遺址就是曾經的舜都。由此也可見,濮陽的城市名片——“帝舜故里”並非空穴來風(見下圖)。
濮陽屬於河南東北部地區,而在河南北部、河北南部地區,還發現了不少距今7500年以上的遺址,最典型的是磁山文化遺址,比仰韶文化要早1000年,是世界上糧食粟、家雞和中原核桃最早發現地,後被稱為邯鄲十大文化脈系之首,東方文明發祥地之一。
在濮陽西水坡,1987年考古發現西水坡遺址,距今6500餘年,屬於仰韶文化時期,遺址中的神奇墓葬,轟動了海內外,震驚了世界:墓形奇特,佈局神秘,龍虎陪葬,斗轉星移,留下了很多迄今難以解釋的謎團。其中,貝殼組成的龍與虎造型、擺放位置等,非常符合傳統文化對青龍、白虎的描述,也推翻了黃帝合符造龍的傳說。
總之,從豫北冀南區域來看,這是一塊人口眾多、古老相傳的文明之地,上古黃河下游的地理位置,帶給人們肥沃的土地,讓無數人在此繁衍生息。到了顓頊、帝舜之後,經過這兩位人傑的治理,這裡更是文明繁盛。因此,儘管大禹所在的鄭州附近有雙愧樹遺址、裴李崗文化遺址等,但豫北地區的文明也不差,甚至在大禹治水時,可以說文明中心是在舜都濮陽。由此也就不難得出一個推論,如果當時大禹部族已有文字,那麼帝舜部族應該有更好的文字,至少不會比大禹的差。
根據文獻記載,群臣推薦帝舜之子商均繼位,但被帝舜以“不肖”為由拒絕,而大禹治水功德無量,由此被萬民推舉為盟主。但筆者看來,濮陽位於上古黃河下游,而所謂大禹治理的大洪水,極有可能是黃河改道,導致下游數十年一片汪洋,於是帝舜部落損失慘重,大禹部族位於鄭州地區,可能損失相對較小,同時大禹在治水過程中不斷積蓄實力,曾經“三過家門而不敢入”,注意其中的“不敢”二字,道盡當時大禹的微妙處境,最終在敵消我長的形勢下,大禹部落實力超過帝舜部落,進而取得了盟主之位。
夏朝建立之後,帝舜部落分化出來的商族臣服於夏朝,比如夏朝第六任“夏後杼”時,黃河又一次爆發大水,《竹書記年》與《國語》中記載“帝杼十三年,商侯冥死河(治水而死)”,而商侯冥就是甲骨文中的王季——王亥之父。
因此,在夏朝中前期,商族是一箇中小部落,夏朝是文明領導者,說夏朝比商族更文明,基本上是說得通的,但如果夏朝存在官方文字的話,那麼商族出於對王權尊重與對夏族的臣服,按理說應該使用夏朝官方文字才對。需要注意的是,帝舜將商族封在商地,也就是今天的商丘,這裡距離夏族京畿地區不遠,夏商兩族已經不存在文明交流的距離障礙,理論上商族應該同步使用夏朝文字。
夏朝中期,商族王亥之後,商族似乎比夏族還要重視文明傳承,夏商帝王的起名方式可以給予佐證。
從王亥開始,商族歷代族長都採用“日名制”起名,即“X+十天干中某個字”。相傳,天上有十個太陽,它們的名字分別叫“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天干),每天升起一個太陽,十天一輪迴,甲日出生名字上就帶“甲”字,庚日出生名字上就帶“庚”字。其中,商朝建立者商湯又稱天乙,殷墟甲骨文中稱他為成、唐、大乙,宗周甲骨與西周金文稱他為成唐。下圖可見,甲骨文出土之後,學者們整理了商朝世系,確認自王亥開始,商族首領或帝王一律都採取日名制。
根據《史記》記載,夏朝自夏啟開始至夏桀結束,一共出現16個帝王:1、啟——2、太康——3、仲康——4、相——5、少康——6、杼——7、槐(芬)——8、芒(荒)——9、洩(世)——10、不降——11、扃(局、禺)——12、胤甲——13、孔甲——14、皋(吳、皋苟)——15、發(發惠)——16、履癸(桀)。古文字專家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中指出太康、仲康、少康實際就是大庚、中庚、少庚,加上後期胤甲、孔甲、履癸幾位帝王,因此夏朝大概有六位帝王採用日名制起名。也就是說,夏朝起初使用“日名制”,但中間中斷了數百年,後來又反反覆覆,帝王起名方式不規律。
夏商首領起名方式上比較,並不能簡單地得出王亥之後商族比夏族更文明的結論,但透過這個現象卻可以看到商族似乎有較為完善的傳承製度,文明似乎更具連續性,而夏朝的這個現象,反映的可能是夏朝政局不穩,傳承製度不夠完善,文明傳承缺乏連續性,因此大概也可以得出商族重視文字傳承,使用的文字或與夏族一樣,或不比夏族差。筆者舉一個例子,漢朝時漢人都有起名規則,匈奴則相對比較隨意,漢匈文明程度高低一目瞭然。
到了商湯時期,商族實力越來越強,最終在鳴條之戰中一舉擊敗夏桀,推翻了夏朝。1983年,在洛陽偃師二里頭遺址六公里之處,考古專家發現了一座商代古城,距今3600年,有人說這裡是商湯滅夏之後建立的第一座商代都城——“西亳”,有人說這是滅夏之前建立的商族都城,但結合史料來看可以肯定偃師商城與商湯有關。更為重要的是,偃師商城內有大型宮殿建築和軍事防禦設施,城內的排水設施完備,護城壕、排水溝、大渠一應俱全,街道縱橫,王城、府庫、兵營、城門排列井然有序,這是商代早期城址中年代最早、規模最大、儲存最為完好的一座帝都。不過,偃師商城內沒有發現文字。
商朝建立之後,商族雖然不斷遷徙,卻也留下了很多龐大的古城遺址,比如小雙橋遺址、鄭州商朝遺址,尤其是鄭州商朝遺址,面積高達25平方公里,是先周時期僅次於殷墟的龐大都城遺址,出土文物數量之多讓人震驚,為公元前1509—前1465年。1959年,郭沫若考察之後說“鄭州又是一殷墟,疑本仲丁之所都”,認為鄭州商城可能是仲丁所遷的隞都。與偃師商城略有不同,鄭州商城內發現了刻在甲骨上的零星的文字,與甲骨文有著明顯的傳承關係,比如就有“亳”字的初始字形,但數量太過稀少。
從商朝建立之後的這些龐大的城址來看,商族不是什麼遊牧民族,建城技術也超過夏朝,其文明程度應該超過夏朝,那麼如此一個強盛的王朝,會使用比夏朝還要差的文字嗎?同時,建城技術需要一代又一代的積累與傳承,也需要與不同部落之間進行文明交流,而這些技術傳承下去都需要文字記載,否則沒辦法建造如此龐大的古城,因此商朝中前期必然已有相對系統的文字,而不是什麼商朝中前期無文字。
有人說,如果商朝中前期已有相對系統的文字,為何偃師商朝與鄭州商城等遺址中沒有發現,而在盤庚遷殷之後的安陽殷墟中才發現甲骨文?其實很簡單,考古不是萬能的,有些可能還未發現,有些可能是文字載體腐朽的原因,甲骨文中的“策”字字形就是竹簡編成書的形狀,另外商朝早已有了毛筆,書字字形反映的就是手握毛筆的形狀,因此商朝日常文字可能採用了其他載體,滄海桑田它們都腐朽了,所以今天才看不到。夏朝的文字載體可能也是這樣,導致如今找不到夏朝的文字。
我們都知道,甲骨文是一種成熟的、系統的文字,按照文字演化邏輯,甲骨文之前必然還存在一種“初熟文字”,以甲骨文演化到秦漢規範字用了1000多年計算,“初熟文字”存在時間應該與之大約相等,也即涵蓋了夏朝時段,因此夏朝時期必然已有文字,只是夏朝文字會不會比甲骨文更先進呢?綜上可見,夏朝文字不太可能比商朝文字先進,以考古出土的夏商遺址來看,最符合邏輯的情況應該是甲骨文比夏朝文字先進,這也符合文字演化的邏輯。當然,現實生活有時候比戲劇還要荒誕,或許夏朝文字就是蠻不講理的比商朝文字先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