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天氣預報在氣溫、降水率等之外,還會預報洗滌指數。洗滌指數綜合考慮當日的天氣、氣溫、風速和日照量,看純棉汗衫於室外晾曬兩小時後的乾爽度,作出諸如“較易幹”、“極易幹”乃至“建議室內晾曬”等預報。日本的天氣預報準確率極高,洗滌指數讓人對某一天是否“宜洗衣”心裡有底。電視的天氣預報圖上畫著一件件夾在繩上的汗衫,也有采用一張張女人的笑臉的——沒錯,在日本,對家庭而言,洗衣總還是主婦的家務活。主婦的一天很可能就從邊做早點,邊看這樣的天氣預報開始,好決定是否讓自家的洗衣機轉動起來。
平成11年也就是 1999年,井上和子是定居大阪府吹田市的75歲婦人,兒子五十出頭,在一家公司任部長,兒媳是鋼琴老師,孫子在東京工作已一年又半載。和子早年離婚,就這麼一個獨子。她因為上了歲數,每天五點不到就醒,怕吵了寶貝兒子的睡眠,且因老式房子隔音差,就只在床上耗著,不敢多動。“可只要我兒子醒了,我就活絡了,就呼啦啦把洗衣機轉開了,”她得意地告訴我,“我才不管兒媳睡不睡呢!”
和子認為女人就該在男人後頭跟著:“沒看電視上嗎,那人氣正旺的野球選手一郎(指棒球選手鈴木一郎)的妻子弓子夫人,本來可是天天出風頭的電視主播,結了婚還不是低眉順眼地跟在丈夫後頭,不是緊跟,是退後幾步跟著啊。”和子實在是個老腦筋,不過,她晾曬衣服還真有一套。
井上和子絕不會把洗衣機裡剛洗好的衣服一股腦兒掏出,原樣兒直接端到晾衣臺去。她在榻榻米上鋪開一塊乾淨的舊布,把那興許胳膊拽著胳膊的潮溼的衣物抖開、攤在布上。用力甩開衣衫,拿手將襯衣領子、衣襟邊緣等一一抹平。再將衣服摺疊,同類的須摞在一起,壘成一座小山。和子一邊這麼做,一邊嘀咕,像是帶著榮譽感特意做教學演示:“朋友呢要和朋友待在一處。”一邊擺上一個剛找到的“朋友”,一邊按上一按。這麼一件壓一件,重量能幫著壓掉皺褶。處理衣服如此,就連襪子和手帕,和子也依同樣的程式辦。
這麼一來,後續的晾衣,速度比未經這番前期處理的實在順手多了、快捷多了。晾衣本身也還有一點講究,比如晾一條長毛巾吧,和子喜歡將毛巾橫過來,攏成一圈,上方拿掛衣架的小夾子密密地夾好,陽光從上方射來,她說這麼晾才幹得快。
看到和子將一堆剛出洗衣機的衣服四折、摞高、壓平、輕輕拍打,起初我很意外,以為多此一舉。自己實踐下來,曬乾的衣物少了褶皺,多數幾乎無須熨燙,不得不感嘆,到底是舊式主婦總結出的生活智慧。
日本的普通人家,上午的曬臺說得上是主婦的顏面。誰起得早、洗得勤,一覽無餘。別人家的曬臺早掛滿新洗的衣服,而有一家總是日上三竿不見動靜,無須入室,室內主婦的風格已透露出一二。
洗衣還透露著門裡頭家庭內部人際間微妙的情緒。和子是心裡只有兒子的,只洗自己和兒子的衣物,這麼做立刻將媳婦踢到“外人”的類別裡去了,也剝奪了媳婦對丈夫進行關照的部分權利。
沒有長輩在同一屋簷下居住,單自己過日子的核心家庭裡,不少主婦不假思索又理所當然地用著一句口頭禪,說那身為一屋的大柱子的男主人衣服“臭”,因而絕不能和家裡其他人的衣服一同下水,哪怕同一色調、同一質地。這一個“臭”字,可能客觀反映著某位男士衣領的頭油味、襯衫的汗酸味,聽起來卻如一臉的嫌棄,好像捂著鼻子、避之惟恐不遠,好像居家時間更多的人對長時間活動在“家”外之人的差別對待。這才有了語言上小小的“霸凌”吧,這“霸凌”像賭氣,像一隻無傷大雅的、報復著的小拳頭,沒準透露的是主婦內心對多多團聚的需求。
具體到洗衣機,日本洗衣機的選檔和歐洲的略有不同,不是按溫度,如30℃、40℃、60℃度等,而看衣物質料,如純棉、絲綢、化纖,或直接選洗滌強度。日本人準備了洗衣專用細網袋,商店街的百元店裡有的是,不同規格配各種衣物,如襯衣、毛衣、褲子等,的確能幫助衣服不走形,還免得它們在洗衣機裡胡攪蠻纏。
我用上洗衣機是留日後期的事。收入越來越高之後,才終於捨得住上自己屋內帶浴室、洗衣機和空調的較現代的公寓。
起初我都是手洗,冬天裡也在浴缸裡和棉衣奮戰,偶爾才捨得去街角的洗衣房,那裡有一字排開的投幣式洗衣機。
大約千禧年前夕,富士電視的節目裡有一位女藝人說自己用上了烘乾機,就像突然添了個保姆,舒服極了。那時用烘乾機的人不多,主持人也沒有切身體會,只空洞地附和一句:“哦,是這樣啊,是這樣啊!”我把注意力集中到“保姆”一詞上,飛快地想當然,以為烘乾機能吐出疊好的衣物,不然,怎稱得上有了保姆呢。又五年,我也用上烘乾機,才明白就是字面意思的烘乾而已,摺疊一關並未自動化,一時竟有說不出的悵然。
我在大阪本莊的公寓時,隔壁住著個聽上去二十出頭的女孩。我在那裡兩年,從未和她打過照面。不過我倆的信箱在樓下門廳裡緊挨著,我能看見信箱上她的名字。我也聽到她開門關門,她在夏夜敞著門對著陽臺煲電話粥。一口大阪方言,“真的嗎”,“可愛”,諸如此類,都是年輕人的口頭禪,單調而大驚小怪,也正因為如此,充滿年輕才有的誇張和傲嬌。她像是高考落榜,在哪裡打著零工,時常深夜歸來,毫無預告地開動陽臺上擺著的洗衣機。我的枕頭離陽臺不遠,權當下一場突如其來的夜雨,虧得當時也年輕,那洗衣機的無厘頭運轉並不妨礙我在“雨”聲和偶爾的“悶雷”聲裡快活地流連夢鄉。
洗衣能手和子曾送我一套古舊的小學館版《萬葉集》。在這部現存最早的日語詩歌總集,收錄七世紀前半期至759年、約一百三十年間長歌與短歌的《萬葉集》裡,有人歌詠“沙拉沙拉,如多摩川邊洗了又曬的麻布越發光滑一般,越來越喜歡那女子,卻是為何”。一句淡淡又濃濃的情歌,也反映著當時女子在水裡洗麻布,岸邊曬麻布,以得白色布匹的日常風景。這一句歌用“沙拉沙拉”牽連兩個發音近似而意思不同的詞,水流的象聲詞以及表示程度遞進的副詞。歌人以一石擊二鳥,打開了更寬大的想象空間。這諧音的漢譯讓我只能笨拙地囉嗦兩句卻也無可奈何。而《萬葉集》裡也有無可奈何的女子,嘆“離河太遠,布只好不洗不曬,就這麼縫了”。也有集體的洗曬成為風景的,於是出現這樣的問答:“筑波山上落了雪嗎,非也,是女子們曬著布呢。”
將手織的麻布浸於河水中,繼而曝露在陽光下,是許多年代裡婦女們的勞作。所得布匹可抵稅,所謂米來交租,布來抵“調”。調是日本昔日物稅的一種,是主要由纖維製品抵充的稅。因而也有調布一說。本來,多摩川亦作多麻川,“調布的玉川”為如今東京都調布市附近流淌的多摩川古稱,多麻、多摩和玉,日語假名都一樣。像是要留下一點歷史佐證,浮世繪名家鈴木春信描摹過調布的玉川,不止一幅,或以遒勁而有動感的筆觸寫女子在水中翻卷白布如舞綢緞,將辛苦的勞作浪漫化;或展示更平和而細緻的風俗,有水邊的蘆葦,有母子的呼應。水波的線條橫向,布匹的縱向,布匹底端浸於水中,遂讓縱橫的線條有交錯,又終究分別得一清二楚。洗布的母親身子傾於左後側,在幹活的同時照顧著孩兒,她的雙腳在水裡隱約可見,一隻微微抬起,整個人處於動態之中。鈴木春信的勾線和構圖都雅緻而不失沉著的力度,更提煉出辛苦勞作裡有力而輕盈的美,翻卷的白布上凝結著女子的和生活的精神。
這些歌和圖雖說著墨於洗布曬布,昔日的女子們在河邊洗衣的場景藉此也可想象一二。
此外,洗布和曬布基於這樣的認識:水能溶解雜質,陽光有漂白作用。昔日庶民的衣裳多用麻、苧麻等硬纖維,越是洗就越是白也越是軟。用棍子敲打使纖維更添光澤的方法據說早在奈良時代(710-794年)前已從中國傳入日本。而要洗去衣衫上的汙漬,在舊時的日本多用無患子、皂角、米湯等,皂角和無患子含皂角苷,米湯含麩皮和酶,都能去汙除垢。而後肥皂登場,甚至出現在德川家康的遺產名錄上。
於河邊以捶衣棒捶衣、在木盆中借搓衣板搓衣,洗衣在當代更演變為撳一兩個按鈕、讓洗衣機自動完成。不過在日本家庭中,女子洗衣依然有一幅刻板的圖畫,在那洗滌指數的預報裡,純棉汗衫邊還不曾出現男子面孔,只有女子的,一張又一張、對應著各城各鄉地名的小圓點。
2021年8月3日寫於厄蘭德島
作者:王 曄
編輯:錢雨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