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注微信公眾號“湖南單招資訊網”
誰最適合寫“女性更年期(menopause)”這個話題?自然是經歷了更年期的女性,比如美國喬治亞大學的歷史學研究者蘇珊·馬特恩(Susan P. Mattern),就剛寫了一本由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出的《月亮緩緩攀登:女性更年期的科學、歷史與意義》(The Slow Moon Climbs: The Science, History, and Meaning of Menopause)。
當你想到更年期時,你會想到什麼?永遠失去的生育力?激素紊亂?易怒?潮熱?盜汗?心悸?失眠?焦慮抑鬱?
更年期彷彿是一種詛咒,至少也是一種疾病。保健品廣告告訴你,更年期需要“靜心安神”、“緩解症狀”。醫生也將更年期視為需要治療和控制的物件,給更年期的女性開出一份又一份的激素補充藥方。
Susan Mattern要挑戰的,就是關於更年期的“常識”。更年期真的是一種病嗎?有沒有可能,女性提早失去生育力不是一種“錯誤”,而是一種“優勢”?
更年期是一種演化優勢
在全世界的動物裡,已知有更年期的只有三種——虎鯨,短鰭領航鯨,以及人類。
其餘的動物,都可以一直繁殖到它們的死期。以我們的近親黑猩猩為例。黑猩猩的生育能力在25~30歲達到頂峰,然後逐漸下降,在50歲左右達到零。但50歲也差不多是黑猩猩的壽命極限,在野外,黑猩猩的自然壽命在40年左右,只有少數黑猩猩能活到50歲。黑猩猩並沒有更年期。失去生育力之日,幾乎就是老死之時。
但人類女性在失去生育力後,還有漫長的壽命,不是一年兩年,是十幾二十年。大多數女性在45歲左右失去生育力(不再有孩子出生),50歲左右來最後一次月經,而壽命可達70歲。也就是說,在失去生育力後,女性還有三分之一的人生要過。
會不會是因為“女性本來不該活那麼長,現代醫學替我們多續了二十年呢”?研究顯示並非如此。在委內瑞拉的Hiwi族狩獵採集者裡,活到45歲的女性有一半機率再活25年。Michael Gurven和Hillard Kaplan研究了狩獵採集社會的人口,得出結論,狩獵採集者雖然沒有來源穩定的充足食物,沒有現代的免疫接種、公共衛生措施、現代醫藥服務,但仍有差不多四分之一的人能活到當祖父母,而且此後繼續活個15~20年。生育後繼續活很久,是人類女性的自然設定,而非現代醫學的逆天續命。
那麼下一個問題就是,為什麼人類女性(以及虎鯨、短鰭領航鯨)會演化出這種設定?
從直覺來看,演化偏愛留下更多後代的個體。如果能活70歲,為什麼不一直生到70歲?這樣不是更可能留下很多後代嗎?
在虎鯨身上,答案是明顯的——絕經後的虎鯨老祖母,是家族的強大保護者。雌性虎鯨大概在15~40歲之間有生育力,但失去生育力後還可以活很久,可以活到80甚至90歲。在這幾十年裡,虎鯨老祖母引領著虎鯨群去狩獵三文魚——在茫茫大海里,找一架失蹤的飛機都並非易事,但虎鯨老祖母能憑藉自己的豐富經驗,帶領孩子們找到行蹤不定的魚群。在生活的其他方方面面,虎鯨老祖母也為孩子們提供指導和協助,曾經有虎鯨奶奶透過拉背鰭來幫自己女兒接生的觀察記錄。
一旦失去了虎鯨老奶奶,她的孩子——哪怕已經成年——也會受到嚴重打擊。在虎鯨老奶奶死去後的一年裡,她的女兒死亡的可能性比她在世時高出2.7倍,她的兒子死亡的可能性更是直接升高了8倍。
絕經後的虎鯨老奶奶雖然不再生育,卻用她的智慧與能力,增加了家族的基因延續的可能。
絕經後的人類女性,很可能也是如此。
Susan Mattern提出,更年期不是疾病,不是錯誤,而是人類自然的生命週期與生殖策略,甚至可能是“人類之所以如此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我們人類有幾大特點:童年長、壽命長、生育間隔短、對後代密集投資、允許多人帶娃……這些特點,都與更年期有關。這些特點加在一起,給了我們人類獨一無二的競爭力,最終讓我們征服了地球。
老祖母征服四海
最早提出“老祖母才是人類核心競爭力”的,是一個人類學家Kristen Hawkes,性別女。
在“祖母假說”出現前,佔優勢的理論是“獵人假說”——認為男性裡的優秀獵人,推動了人類的演化。他們為了狩獵而選擇了兩足直立解放雙手,研究了複雜的狩獵防禦工具,提供了營養豐富的肉食,使得人類大腦不斷變大。人類大腦變大了,生育孩子就變得困難,於是孩子必須早產。早產的孩子脆弱需要人照顧,所以女性只好專門帶娃。於是性別分工出現,男性負責供給食物,女性負責家務帶娃。而男性的投資需要回報,因此需要保證孩子是自己的,於是人類開始形成一夫一妻關係……
然而,當人類學家Kristen Hawkes觀察坦尚尼亞的狩獵採集部落哈扎人(Hadza)時,她卻發現了不同的供養模式——
不是男人供養,女人消費。而是成年人供養,幼兒消費。
有哺乳期孩子的女性,的確花在覓食上的時間較少,但不是完全不覓食。
除了哺乳期女性和幼兒外,絕經後的女性、育齡女性、甚至少年兒童,都會參與覓食。
男性的確去狩獵並帶回獵物,但收穫不穩定。
女性和兒童帶回的水果、猴麵包樹的果實、地下塊莖和蜂蜜,是食物的重要來源。沒有女性帶回的食物,是不可能養活已有的孩子的。
絕經期女性花在覓食上的時間極長,她們還能搞定那些難以尋找、在吃之前還要進行復雜處理的地下塊莖。另外,絕經期女性還是協助育齡女性帶娃的主力。每個哺乳期女性都至少有一個絕經期女性幫手。
我們人類有著漫長的童年期,這給了我們學習技能、發展智力的機會。然而,漫長的童年也意味著孩子長期需要供養。而且人類的嬰幼兒特別脆弱、容易死亡,往往需要多個成年人聯手照料。沒有一個幼兒是隻靠父母養活的,親戚乃至整個部落都會幫著供養照料。以剛果金的狩獵採集部落Efé人為例,那裡的嬰兒在長到1歲時,平均已經有了11個成年看護人。
當一個群體裡孩子所佔的比例過高時,供養孩子的成人不夠用,孩子的死亡率必然會迅速上升。在人類漫長的歷史裡,“人口老齡化”不是最可怕的事,“人口大幅幼齡化”才可怕。
(為什麼只有女性有更年期,而男性到老死都可以生育呢?可能是因為“人口增長”的關鍵瓶頸完全在女性身上。想象一下,一個部落有一個男性和一百個女性,另一個部落有一百個男性和一個女性,這兩個部落的人口會如何變化?在演化過程裡,女性的生育力變化才是關鍵,男性的生育力變化沒那麼重要。)
而更年期,是人類女性演化出的“計劃生育”。在更年期之後的幾十年裡,女性不再生育幼仔,且收集食物的能力正處於高峰。無數絕經期的祖母、外婆、阿姨、乃至遠房女性親戚一起,提供了大量的“食物盈餘”和“勞動力盈餘”,這些盈餘大多投入到了下一代身上,幫助供養部落裡的育齡女性生下的孩子,此外還照顧老弱病殘,收養孤兒,調解衝突。就像“雙職工養孩子壓力小”一樣,當一個部落裡有了足夠多的絕經期女性,就大大減輕了育兒壓力,有了更強的生存能力。不但如此,在合作育兒中 ,人類自然而然地發展出了各種合作與社交技能,並因此更能聯合起來,去達成目標、抵禦外敵。
在年景差的時候,絕經期女性的勞作使得已有的孩子更容易存活,人口得以穩定。在年景好的時候,絕經期女性幫助餵養孩子,讓育齡女性可以迅速斷奶,再生下新的孩子,人口得以迅速擴張。
絕經期女性活得越久,就知道得越多。人類學家賈雷德·戴蒙德在新幾內亞研究鳥類時,就常常要求助於當地的老人——那些人都是活的知識庫,記得曾經見過的鳥與獸,知道如何度過乾旱、洪水與饑荒。因為大批絕經期女性的存在,不管氣候變成什麼樣,不管遷徙到什麼樣的地方,人類的祖先都能養活下一代。
即使到了近現代,絕經期祖母依然是孩子存活的強力保障。在18世紀和19世紀的芬蘭和加拿大農村,那些超過50歲的絕經期女性每再多活10年,後代就平均能多出2個孫輩。在在20世紀中的甘比亞農村,外祖母還在世的孩子,活到5歲的可能性要高出10%
直到四五萬年前,全世界還有許多種古人類——尼安德特人、丹尼索瓦人、馬鹿洞人……但到了如今,除了智人之外的古人類都消失了。就目前的研究結果來看,其他古人類的大腦也不小,也會使用工具,在與認知相關的基因上也沒有找到顯著差異……Susan Mattern提出,也許智人的真正優勢出現在生命週期與生殖策略上——絕經期、合作育兒,這兩個策略並非到處可見。至少黑猩猩就都沒有采納。雌性黑猩猩沒有絕經期也不會合作帶娃,而是一有機會就會殺死別的黑猩猩的孩子。現在70億智人遍佈全球,而黑猩猩則在瀕危邊緣,也許生殖策略的差異就是原因之一。
絕經後的大把快樂時光
如果女性失去生育力不是一種詛咒,而是一種祝福,甚至是智人征服全球的關鍵……那麼,為什麼我們現在視更年期為疾病呢?
為了回答這個問題,Susan Mattern考證了不同時代、不同文化對更年期的看法,最後發現,很多文化里根本沒有“更年期”這個概念——人們當然知道絕經,但並沒有為“隨絕經而來的一系列症狀”特意造個詞。在很多地方,女性甚至覺得絕經挺好的——不再有養育幼兒的沉重負擔,不再需要每個月應付麻煩的月經,也不再需要考慮與月經相關的禁忌。隨著年齡增長,女性的地位上升了,同時精力、智力還都處在高峰期。更年期絕不代表著“枯萎”,反而開啟了人生裡最自由美好的時段。
而現代的“更年期綜合徵”這個概念,大概是18世紀才開始出現的。
研究者讓絕經後的女性報告自己的症狀——自我報告並沒有什麼不對。然而如果缺乏對年輕女性、同齡男性的對照研究,就可能把大部分人都有的失眠、情緒波動,乃至正常衰老帶來的疼痛不適,看成“絕經引發的特殊現象”。症狀是極其主觀的。環境、信念、期待、個人的經歷與情緒波動,都會改變人們對“症狀”的報告。
另外,社會對更年期的看法,也會影響到更年期女性對自己、對自己正經歷的階段的看法。當社會認為更年期意味著女性“乾枯,被閹割,失去了性魅力”,更年期女性自然會因此覺得焦慮焦慮、抑鬱。假如更年期女性因某些事情發怒時,周遭人不是認真地對待她的憤怒,而是輕佻地歸因於“她在更年期”,這無疑會讓更年期女性更加憤怒,同時也陷入更深的糾結與自我懷疑。
說到底,許多關於更年期的研究,可能有著一個預設的前提——更年期是一種疾病,是激素的缺乏。然而,育齡的激素水平就應該是一輩子的“正常標準”嗎?沒有人會覺得還沒發育的5歲女孩“缺乏激素”,更年期的低激素水平為什麼不能是這個人生階段的“正常”呢?許多針對更年期的激素補充療法,的確帶來了些微好處,比如增強骨質、減輕潮熱盜汗等,但同時也造成了輕微的風險上升——比如子宮內膜癌、乳腺癌、血栓的風險上升。總體來說,補充激素似乎益處和風險都不太大。如果我們不把更年期視為疾病,就應該重新審視這些干預是否值得推廣。
也許我們應該將更年期視為一種“文化綜合徵”。一些更年期症狀的確存在,但文化對更年期的看法,也會影響更年期女性的身心狀況。對更年期的負面期望,會帶來對症狀的額外關注,進而使得症狀變得更難以忍受……更年期的症狀當然有其生理基礎,但心理和社會因素也會起作用。當我們帶著衰退的焦慮去看待更年期時,這一切就可能變得更糟。
更年期不是生活的結束。在演化裡,更年期是女性一個最沒有負擔、最富生產力的階段。更年期女性曾經是,現在也是,人類社會的中堅。
Susan Mattern這本《月亮緩緩攀登》,書名出自詩人丁尼根的《尤利西斯》——
「長晝將盡,月亮緩緩攀登,
大海的喧響在四周迴盪。
來吧,朋友們,
去發現新世界,
為時尚不晚。」
這是描寫中年人的詩,也是女性的更年期之詩。更年期是人生裡一個開闊疏朗、充滿活力的階段。長晝將盡,但緩緩升起的月亮,會照亮新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