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有個地名Ealing,位於倫敦西郊。因為那裡有大片幽靜的森林,力求“信達雅”的翻譯家往往把它翻譯成“伊林”。今年的北影節也採用這一翻譯策劃的“伊林喜劇”單元中,全部作品都誕生於這一地區最出名的地標——伊林電影製片廠(EalingStudios)。
本屆北影節的若干精品單元中,伊林喜劇可能是最“養在深閨人未識”的一組,六部電影——《仁心與冠冕》《荒島酒池》《通往皮姆利科的護照》《白衣男子》《拉凡德山的暴徒》和《賊博士》,每一部都在英國電影學院評選出的英國百年百佳電影之列,甚至“二十佳”中,伊林喜劇就佔其三,其中《仁心與冠冕》高居第六位,和《阿拉伯的勞倫斯》《三十九級臺階》等大片,《遠大前程》等名著改編並立。
這六部影片最早於1949年問世、最晚一部則拍攝於1955年,伊林出品,代表著喜劇電影一個空前絕後的黃金時代。但也許會令人好奇的是,為什麼它偏偏只出現在二戰後的英國?為什麼來勢如此洶湧和兇猛,去時卻又是那麼悄悄和匆匆?
帝國日落
提到黑色幽默或者說黑色喜劇,在文學史上,普遍認為其開端於上世紀60年代初的美國。但起碼在電影這一領域,二戰剛結束,伊林電影廠就在英國率先拉開了黑色喜劇的大幕。
新的藝術流派每每在轉型和動盪期誕生,早在麥卡錫主義和垮掉的一代在新大陸登上歷史舞臺之前十幾年,社會和人心的激烈變革就在老牌帝國發生了。或者說,“夾在美洲野牛和北極熊之間瑟瑟發抖的英國小毛驢(丘吉爾語)”,是第一個爆發戰後綜合徵的。
國家不幸詩家幸。厚積薄發的伊林電影人,讓1949年成為喜劇電影空前的好年份——《通往皮姆利科的護照》《荒島酒池》和《仁心與冠冕》三部傳世之作,同年橫空出世。世界電影史上,這恐怕只有好萊塢的1994年可比。
二戰讓日不落帝國早已西垂的斜陽徹底落下,之於英倫老百姓,最直觀的感受就是生活物資的匱乏。英國本土實行配給制,從1940年開始,一直到1954年才宣告結束。就連身為戰敗國的西德1951年就解了套,早早投降的法國更是一天這樣的苦都沒吃過。英國人的切膚之痛,在《通往皮姆利科的護照》中得到淋漓盡致的反映。
電影中,發現自己莫名其妙成為“外國領土”,這個倫敦的古老街區馬上成了自由孤島——什麼配給和宵禁,見鬼去吧!充足的買賣和狂歡,只有這裡有。當然,這很快引起了周圍“鄰國”當局的抗議和封鎖,而孤島人的堅壁清野,也得到了四鄰的聲援和投餵……這樣的場景是否似曾相識?現實中的前一年,剛剛爆發了第一次柏林危機。只是電影中的皮姆利科很快便與英國當局達成一致、在平等友好的前提下合併,比柏林牆的倒下早了整整四十年。
至於為什麼是皮姆利科?飽受匱乏之苦的英國人,早在二戰後期就決定再也不這麼活,決心要透過自己的選票把國家的航線撥到改善民生上來,因此,丘吉爾打贏了二戰、卻輸掉了大選,而1945年上臺組閣的工黨,其總部就位於這個街區。媒體也常用皮姆利科來代指工黨。
背景發生在蘇格蘭離島的《荒島酒池》,主題同樣是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物質需求,看得見的對手還是官僚和教條,甚至連反一號巴西爾·拉德福德的那張撲克臉都沒換:寧肯讓擱淺的運威士忌船沉沒,也不能把“生命之水”留給當地人,只因為這方式不合法。
不過既然都出了倫敦了,那必須得有地方特色。從倫敦切爾西區上流家庭出身的女主演瓊·格林伍德,到電影旁白本來通用的一口西區標準倫敦音,統統換成蘇格蘭土話。臺詞更是把英國人地域炮和自黑功力發揮到極致:“蘇格蘭人踢足球是為了贏,而我們英格蘭人是為了比賽”“他們連德國海軍都攔不住,還能截下為了威士忌的蘇格蘭人?”
黑色喜劇不只是緊密對映現實、把悲劇養分變成充足笑料,結尾處必得有飛流直下的驚天反轉,這是英國影視特別是喜劇預設的優良傳統,大體也是從這時成為慣例。《荒島酒池》中的蘇格蘭村民雖然贏得了保衛天賜“生命之水”的勝利,但喝完最後一滴之時,也就是痛苦到來之日;只有在鬥爭過程中終成眷屬的男女主角,永遠生活在幸福中,因為他倆不喝酒。
秩序重建
比起後來美國式常見的“無能的力量”,英國老大哥還是更看重有意義這件事,畢竟深植莎士比亞和狄更斯們的傳統,也更習慣道德諷喻。《仁心與冠冕》更是如此,就連片名也來自維多利亞時代桂冠詩人丁尼生的詩句“仁心比冠冕更重要”。
劇情卻是對此的徹底反諷:主人公之母為了仁心毅然丟掉冠冕,於是主人公立志奪回失去的冠冕,每一步卻都以拋棄仁心為代價,但最終讓冠冕得而復失的,竟是他偶發的仁心;但反過來,他取得冠冕之路上的攔路虎兼墊腳石——那些冠冕的擁有者,又有誰是擁有仁心的呢?
都說“表面冠冕堂皇,一肚子男盜女娼”的維多利亞時代,不是終結於女王駕崩而是二戰。在昔日貴族制度和階級社會轟然倒塌之後,這部喜劇堪稱英國最深刻的反思和良心,同時也為犯罪喜劇的冠冕,永久刻上了伊林的字樣。
倒塌之後,總要重建。1951年的《白衣男子》,既是洗牌年代的縮影,又是對不可預知未來的大膽假設。之前矛盾和成見極深的上流社會和勞工階級,是什麼讓他們達成空前的一致?當然是更大的敵人。作為科幻喜劇的先驅,影片主人公白衣男子所代表的,既是註定將改變傳統生產方式和勞資關係的科技革命,也是任何不知道它什麼時候來但一定會到來的人類大變數。
洗牌的過程難免泥沙俱下,總有為了不勞而獲或一本萬利鋌而走險者。1953年那部《拉凡德山的暴徒》就是誇張但忠實的寫照:一群來自五行八作的良民,為了發橫財的共同目標而走到一起,幹出了驚天大劫案,卻最終失於百密一疏。無獨有偶,整整十年後的英國,一場劫案在現實中爆發:只是電影中的運鈔車換成了郵政專列,金條換成了英鎊現鈔;從過程到結果,甚至就連漏網之魚跑到巴西,都與電影的設定驚人地相似。
從《仁心與冠冕》到《白衣男子》,再到最後一個落網的“暴徒”,亞力克·基尼斯在1955年搖身一變,又成了《老婦殺手》(本屆北影節譯作“賊博士”)。而這次的“一個賊王三個幫”,既有和伊林電影一起從歌舞輕喜劇轉型的初代功臣斯坦利·霍洛威,也有彼得·塞勒斯這樣的未來巨星。
在戲中,他們有的是戰爭受害者,有的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有的則膽小怕事拖後腿。總之,除了被對手牽著鼻子走和幹掉沒用的豬隊友,沒一次是心齊的,結果自然失敗。順便提一句,彼時現實中的英國人剛剛拋棄了執政十年的工黨,理由是這群成分各異、各懷心思的人,並沒有像老百姓想的那樣帶來好福利,而是忙著在舊貴族的秩序裡邯鄲學步,那還不如把保守黨和丘吉爾再請回來。
至於他們的對手房東老太太,則是19世紀就在演戲的凱蒂·約翰遜。一座典型維多利亞式的房子,也要由典型維多利亞時代的人來扮演主人。她的不戰而勝,貌似代表著真理還是站在舊秩序舊勢力一邊。她贏了,但所有人都不喜歡她。對嬰兒微笑,能把人嚇哭;維護自己心中至高無上的道德準則,能讓整條街爆發群毆——是不是像極了“光榮孤立”卻給獨立的前殖民地留下一屁股後患的老牌帝國?
《賊博士》片尾,房東老太太在結案後,拋棄了那把惹出無數麻煩的黑傘,似乎預示著代表英國的那位“最大”的老婦人,渡盡劫波也要“換個活法”。伊林喜劇也從此在輝煌中落幕:它們被BBC收購成為其電影部門——彼時電視如猛獸出籠吞噬電影的地盤,喜劇首當其衝。
伊林遺產
伊林喜劇落幕了,但本來沒有大明星的他們,培養的明星卻依舊閃耀大銀幕。且不說《拉凡德山的暴徒》裡打了不到一分鐘醬油的赫本、回美國繼續黑色電影之路並開壇授徒的導演麥肯德里克,《仁心與冠冕》中一人分飾八角驚煞世人的基尼斯,日後繼續他的千面之路:《日瓦戈醫生》裡的紅軍將軍、《阿拉伯的勞倫斯》裡的沙漠酋長、《桂河大橋》裡的敢死隊隊長、《星球大戰》裡的未來公民,都是他。
伊林走出的“千面人”不止基尼斯,還有另一位日後的爵士塞勒斯。《賊博士》裡還只是賊王身邊唯唯諾諾的小學徒,到《奇愛博士》中一人分飾英國上校、美國總統和前納粹博士,《洛麗塔》中飾演了多個虛擬人物的劇作家,塞勒斯和導演庫布里克一起,為天才瘋子這一型別封了神。
如此說來,伊林喜劇衣缽最好的傳薪者,除了塞勒斯,恐怕就是庫布里克。他因為迷戀英國而在此定居、工作多年。
筆者請教過如今還算文藝的英國人、倫敦人,他們聽到伊林的第一反應,也只是“哇,那可是富人區、好學區”,而不是那段電影傳奇。
來源: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