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帕米爾
作者 | 馬明月
在你面前,黃金般的土地和各種未曾預料的趣事都在那裡靜靜地等待著你,令你大吃一驚,使你因為活著看到這一切而感到快樂。——《在路上》傑克·凱魯亞克
“翻過千層嶺,爬過萬道坡”,我們這個年齡段的人,沒到過帕米爾高原的人很多,但不知道電影《冰山上的來客》的人很少。雖然這個講帕米爾高原故事的劇組沒有到過帕米爾真正的冰山,但是還是拍出了帕米爾高原的質感,留下了深深的文化烙印。現在塔什庫爾幹縣的旅遊文宣詞就是“新疆是個好地方,做冰山上的來客”。
到了喀什一定要上帕米爾高原,走一走絲路古道,當一回冰山上的來客。記得上次上塔克敦巴什帕米爾還是2014年的中秋節,到塔什庫爾幹縣城已是傍晚,我看到了神奇瑰麗的景象:太陽還沒落下,月亮已高高升起,西邊高峻的薩雷闊勒嶺被桔色夕陽染紅,月亮初升,圓潤明靜。她們像一對戀人在晚霞中深情對視,此時日月同輝,大山寂靜,只有我的心在抑制不住地撲騰。
國學大師季羨林先生曾有一段著名的論斷:世界上歷史悠久、地域廣闊、自成體系、影響深遠的中國、印度、希臘、伊斯蘭四大文化體系,匯聚的地方就是中國新疆。而東西方文明交匯的核心地帶就在帕米爾高原。帕米爾高原是山界大佬會聚之地,喜馬拉雅山脈、天山山脈、崑崙山脈、喀喇崑崙山脈、興都庫什山脈五大山脈皆在此彙集。這裡高原雪峰與山間谷地縱橫交錯,“春夏飛雪,晝夜飄風”。帕米爾高原兩側,一面是向西流的阿姆河水系,一面是向東流的塔里木河水系;它是東西方文明的分水嶺,更是東西方文明的交匯點。絲綢之路的兩個重要通道,即中道和南道,都穿過帕米爾高原。紅其拉甫、明鐵蓋、瓦赫基爾等山隘(大坂),是古絲綢之路南下印度、西去阿富汗、伊朗的重要通道。自近代大航海時代海權崛起,古絲綢之路逐漸沒落走向沉寂,昔日傳奇商道變成了世界上最偏遠地區。帕米爾高原現分屬中國、巴基斯坦、阿富汗、塔吉克、吉爾吉斯斯坦。八個帕米爾中,我國擁有1.5個帕米爾,即塔克敦巴什帕與半個朗庫裡帕。我們一般所說的行走帕米爾,是指塔克敦巴什帕米爾。
駕車出喀什市,過疏附縣,上314國道,也即是走上了上帕米爾的中巴公路。這條著名的公路路全長一千公里出頭,其中中國境內416公里,可以說這是一條戰略公路了。這條路的建設可是艱辛,陸陸續續持續了將近半個世紀,1966年開建,直到2009年二期工程才全部完成順利通車。今天,它成為中國通往巴基斯坦卡拉奇港口、南亞次大陸、伊朗的唯一陸路交通要道。也是我國“一帶一路”倡議中的重要紐帶,它對於擺脫我國對馬六甲海峽的依賴有著重要戰略意義。從安全形度考慮,這條路繞開了通往瓦罕走廊的明鐵蓋山口(這個山口曾是古絲綢之路文明交流的重要通道),選擇了紅其拉甫山口。今天行駛在這條平坦順暢的陽光大道上,知道了這條路歷史,心中無限感慨。
一路朝南,遠遠就看見閃亮的雪峰,馳過公格爾峰、公格爾九別峰、慕士塔格峰,心情一直興奮激動,半天才平復下來。在蘇巴什海拔4000多米的大坂,慕士塔格峰似在咫尺,半圓的峰頂罩著閃亮的白雪,彷彿戴著一頂皇冠。此時我呼吸有些急促,不知道是高原反應,還是心情激盪。上世紀四十年代最後一任英國駐喀什噶爾總領事的夫人戴安娜·西普敦描寫道:“慕士塔格峰身姿偉岸,巍峨地聳立在我們的頭頂,它的身影映在飄蕩不定的藍色湖水中。一切對它的描寫只能給人一種蒼白無力的印象,就像一幅照片給人留下的印象那樣不完整。這是一幅由潔淨的空氣、鮮亮的茵茵綠草、寧靜的湖水和燦爛的陽光組合而成的圖景,它使我感到幸福,使我著迷”。她的描寫精準傳神,我找不其他詞語來形容這座偉大的山峰,只能引用。向西方向一條岔路通向中塔卡拉蘇口岸。過了蘇巴什大板就進入塔什庫爾乾地界了,下去是平坦的塔合曼溼地,草場豐美,湧泉成溪。
塔什庫爾幹縣城較上次來變化很大,縣城旁邊大興土木,一座座宏大建築正拔地而起,建築工地隨處可見。新建好的奇石街廣場上,密集排列著川味餐廳、犛牛火鍋餐廳和經營高原特色產品瑪卡、雪菊、藥材等商店,犛牛火鍋店尤其多。別的地方是見不到這麼多的犛牛火鍋店集中在一起的,不在這吃一頓會辜負點什麼。高原長夜的勁風,老爺爺般的犛牛,還有“廉頗雖老,尚能喋飯”的豪情都在勸我:吃一頓犛牛火鍋。
時光在帕米爾高原上彷彿停止了,已經快晚8點了,太陽還高高地掛在天上,微風輕拂,陽光晃眼,天地敞亮。我們選了一家牌子最大、掛得最高、最有氣勢的高原犛牛火鍋店,不怕它店大欺客,只相信它的實力和牌子。很快火鍋就上桌了,是那種很傳統的燒木炭、帶煙筒的銅火鍋。許是在高原緣故,犛牛肉是事先高壓鍋燉好的半成品,配以其他菜品、調料,和其他地方火鍋並無太大差別。也許是事先對“高原犛牛火鍋”期待過高,所以沒有太大驚喜,也不是說不好,味道還是很入口,犛牛肉也還鮮嫩,雖然纖維粗些。高原上水都燒不到沸點,能吃到咕嘟冒泡、熱氣騰騰犛牛火鍋已經是很大的福份。犛牛肉把我們的胃填滿,也給我們留下了高原上溫暖的記憶。
遙望北邊,慕士塔格雪峰在遠方熠熠閃耀,近處是村莊,青稞麥子黃了,在藍天下閃爍著金色的光芒,有牛羊在青黃色的草地上悠閒吃草。高原上紫的、紅的、白的、粉的格桑花成群成片競相怒放,柔弱而潑辣,芬芳四溢,驚豔時光。而金黃的向日葵則層層疊疊,孩子般你爭我搶露出笑靨,彷彿要點燃我們的內心的火焰。這時不禁就想吟唱“花兒為什麼這樣紅”......
在塔縣最有名的歷史遺蹟當屬石頭城遺址。石頭城建在縣城東北方向一塊高地上,有文字記載的歷史已有兩千多年。現在的石頭城雖然是一片殘垣斷壁,但在歷史上卻是古絲綢之路上一個極有戰略地位的樞紐。它是絲綢之路經過蔥嶺(帕米爾高原)的最大驛站。古希臘地理學家托勒密在《地理志》中有記載:“有一條古道通往出產絲綢的賽里斯國,
這條道路要經過一個叫“石塔”的地方中轉”。這個“石塔”後來經專家的考證就是今天的石頭城遺址。
原來的石頭城、草場溼地等地已圈起來,修建了棧道、平臺,改造成為收費景區。迎賓館就在景區內,二層小樓,乾淨舒適,晚上有些涼,有輕微高原反應,太陽穴隱隱作痛。乘太陽落山之前趕快進入景區抓緊時間遊覽。太陽在慢慢地落下,遠處雪山被夕陽染紅,石頭城下的那片廣闊的阿拉爾溼地鋪上金黃的顏色,塔什庫爾幹河在遠處閃著銀光。一片靜謐安詳。我目送著太陽一點一點墜入黑暗,天空像滴了一滴墨汁,很快四面洇開,高山大地傾刻被淹沒。月亮升起,軟弱地發散著幽暗的光芒,高原的秋風這時顯示了它的勁道,像綁在了身上,不多時就周身冰涼。此時就不由地想起了傍晚那鍋熱氣騰騰的犛牛火鍋。
這次到塔縣之前就決定,有一個地方一定要去,那就是在網上炒得很紅的“蟠龍古道”,它在自駕旅遊者中很有些名氣名。第二天一早出發。車出塔什庫爾幹縣城南行,朝紅其拉甫口岸方向行至24公里處,到了一個丁字路口。直行102公里就可到紅其拉甫,左轉即可進入蟠龍古道。路邊豎立了一塊語錄牌,上寫:“今日走過了所有的彎路,從此人生盡是坦途”,真是一碗濃濃的好雞湯,即寫實,也勵志,會讓年輕人對人生產生幻覺。
這條路原來叫吾格亞提盤山公路,以前並不知名,因為開發旅遊資源,2019年7月,政府將原砂礫路面改造整修成雙車道的柏油路。30多公里的道路據說有著600多個彎,如巨龍盤繞,因此被稱為“蟠龍古道”或“盤龍古道”。在山隘大板,標牌顯示海拔4216米,山下路口海拔3000米左右,等於垂直上了一千多米的山。這條道路初始建於何時,史書中找不到,沿途也沒有古道痕跡。它不像“塔莎古道”那樣見於史籍,赫赫有名。但一路景色壯麗,“長坂千里,懸崖萬仞”,到了山頂俯瞰下去,峽谷中盤道逶迤婉轉,氣勢磅礴,遠處雪峰映照,雄渾大氣,令人心生豪邁。
翻越“蟠龍古道”下山後,進入一河谷地帶,農田阡陌,牛羊星點。這是瓦恰鄉的一個村子,由此北上班迪爾鄉方向,穿過村鎮,進入峽谷地帶。車在峽谷中行駛,猛然間眼前一亮,可以說是意外驚喜。眼前出現碧藍的一池泓水,是那種傳說中迷人的“馬爾地夫藍”。在高原洶湧的陽光下,雪峰和丹霞地貌倒映在水中,波瀾不驚,靜謐如月球,彷彿在仙境。這片水域夾在兩山中,延綿幾公里,這就是下坂地水利樞紐。以前聽說過,這次毫無思想準備就來到這裡,令人驚喜又驚歎。
透過一座彷彿童話世界裡的水上大橋,過了橋後,有個三岔口,朝東走就是“塔莎古道”,就是那個當年玄奘取經迴歸經過的、天下聞名的“塔莎古道”。《大唐西域記》中記載:“從此東下蔥嶺東岡,登危嶺越洞谷,溪徑險阻風雪相繼,行八百餘里出蔥嶺至烏鎩國”。玄奘當年取經回國之路,經專家考證,大致是:行經波迷羅川(帕米爾高原)—朅盤陀國(塔什庫爾幹)—奔穰舍羅(大同鄉)—烏鎩國(莎車)—佉沙國(喀什)。這些古人翻譯的地名,不好讀也不好認,真是為難了像我一樣讀書少的人。幾年前我曾經在莎車一個綠洲小村駐村兩年多,封閉於一隅,不知有漢,無論魏晉。雖距“塔莎古道”終點喀群鄉不算太遠,可我從未打個小算盤進一回山,走一下這條著名古道,現在想想挺遺憾的。這條道路現在修整的還可以,約300公里,越野車就可透過。由於事先沒有走這條道的計劃,這次到了路口也只能擦肩而過,不知以後還有沒有機會走一遍。
懷著深深的遺憾,我們向西返程了。順著山谷裡曲折蜿蜒的公路前行,峽谷裡的塔什庫爾幹河“白色中泛著微微的藍光,順著峭峽往下滑動,從我們的腳下淌過,然後像帝王一般驕傲地從石河床上流瀉出來”(斯文·赫定)。行駛20 多公里,就到G314國道進入塔縣縣城的曲曼檢查站,等於是一個大迴圈,沒走回頭路。
曲曼村因前些年考古發掘拜火教古墓葬遺蹟而聞名。遺蹟在塔河西岸的吉爾贊喀勒臺地上,這是在亞歐大陸範圍內首次發現、規模巨大的古墓遺址。遺址有41座墓葬和若干火壇,距今2500年左右。墓葬中出土的青銅器、竹梳、木質絃樂器和琉璃珠等,反映了早期東西方文化交流的情況,表明帕米爾高原在更早就是中西重要的文化交流通道,也是一個重要的文化區域。
“河水向東流,太陽又東昇”,行走在帕米爾高原磅礴的山川河流中,身體和靈魂都在路上經受歡喜也接受考驗。帕米爾的雪峰映照絲路千年,依然年輕蓬勃,可作為“冰山上的來客”的我們,卻彷彿一瞬間就被時光催老。好風光都在路上,更多的欣然也在路上。今年初春,我踏上了西沙的銀嶼島,面朝蔚藍大海,心中鮮花怒放。此時又行進在帕米爾高原,秋風鼓漲了我的衣衫,吹亂了華髮。眺望高原流雲,不由雄心激盪,想起了《冰山上的來客》那句著名的臺詞:阿米爾,衝!
我用腳步丈量祖國的大好山河,“在路上,我們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傑克·凱魯亞克)。
(圖片由作者本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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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作家】馬明月,在報刊和網路媒體發表有散文作品等,出版有散文集《天山明月》,現居烏魯木齊市。
摘選自:讀書村,版權屬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