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爺年齡不大,論輩分,人人皆喚七爺。可從小穿開襠褲一起玩大的,能叫爺嗎?比七爺年齡大的能叫嗎?
那個年代物資匱乏,七爺每次回家休假都會給鄉鄰捎回一些緊俏的東西。在村裡人眼裡,七爺無所不能,比英雄還英雄。在孩子們心中,神通廣大的七爺可與《西遊記》中七十二變的孫悟空相媲美。
立夏剛過,隊長忙忙地找人捎話帶信給七爺,讓他記得回來。麥捆攤開,用牛馬套石碾子,太慢,咯吱咯吱把夏日拉得長長的。一天下來,人和牲畜吃不消,勞動效率也不高。大家就盼星星盼月亮般盼七爺。七爺似乎能掐會算,芒種一過,恰到好處地回來。
七爺開著“解放”牌汽車一進村,一群孩童就擁過來,歡天喜地跟在車後面跑。七爺氣定神閒地坐在駕駛室裡,如運籌帷幄的大將軍。
整個村莊的熱情被點燃,到處是笑臉,小輩們欣然問候,同輩分的與七爺開著玩笑,七爺巧妙地作答,笑聲在場上翻滾。笑夠了,七爺開著汽車,一圈一圈碾場,一會兒順時針地碾,一會兒逆時針地碾。車廂裡站了一群孩子,隨著轉圈的車東倒西歪,大呼小叫。
每年盛夏,村裡人都念七爺,崇拜七爺,感恩七爺。
年終歲尾,七婆最心寒——七爺常因單位公派出車外地,不回家過年;七爺家年年短工分。
七婆去找隊長,聲音顫顫地說:“你……你七爺(隊長也叫七爺)開車碾場,多少也該頂些工分。”
“七爺吃皇糧,還看得上工分?”隊長很驚訝。
七婆委屈得沒有話了。為了村裡人,這些年七爺把所有的休假攢在了忙忙碌碌的夏天。
翌年,七爺沒回來度假。烈日炎炎下,村裡人趕著牛車,套著石碾,慢悠悠走著。揮汗間,總想起七爺開車碾場的情景,想起七爺的千般好萬般好,唉聲嘆氣便遺落滿場。
有人說,七爺開車,多好。
七爺開一天車,頂全隊勞力幹三天呢!有人感嘆。
七爺可是出大力幫大忙了!有人自言自語。
七爺家怎能短工分?有人開始為七爺鳴不平。
人心都是肉長的,不走高山不顯平地。
是我們虧了七爺一家,委屈了七爺一家,還算人嗎?隊長後悔萬分,向會計傾訴。
年終,七爺家沒有短工分,七婆臉上有了桃花樣的笑容……
七爺又布穀鳥一樣及時回來,村裡人沸騰了,隊長偷偷笑罵,工分真他媽是個好東西。
日子滋潤了許多,七爺納悶,就問七婆,七婆說了工分的事。七爺生氣了,斥責七婆丟人,胡鬧。七婆就嚶嚶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唸叨,咱日子也緊張,幾個娃要吃要穿的,憑你那點工資夠幹啥。
七爺去找隊長,說工分該怎樣算就怎樣算,秉公辦事,他不能佔集體便宜。隊長尷尬地笑,這是應該的,以前確實虧待了七爺。
七爺說,這是什麼話,幫鄉親夏忙應該的,不然我過意不去。現下大家生活都艱難,我怎麼也比鄉親們強點,領著工資呢。
於是,又年年短工分,日子清湯寡水。
七爺還是年年開車回來,碾場,直到生產隊解散,夏忙有收割機風捲殘雲。
其實,七爺沒回來的那年夏天,是被單位派去了西藏,穿行於崇山峻嶺間,為當地建設運輸物資。七爺心繫鄉親,算著日子呢,但是沒辦法,舍小家為大家吧。
多年後,七爺走了。七爺遺囑喪事從簡。七爺的子女都孝順有出息,喪事辦得有條有理,簡單卻不冷清——全村人都來送七爺。大家咀嚼著七爺當年的千好萬好,回味著七爺與他的“解放”牌汽車的風采。與七爺從小穿開襠褲一起玩大的,比七爺年齡大的,都一口一個“七爺”叫著。
喪事廣播放著名角的《斬李廣》片段“七十二個再不能”,唱腔雄渾高亢,那滋味,那激情,聽得人落淚。(作者 秦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