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期書信
下午兩點三十分心電圖沒有頻率的流淌,她走出了房門,面無表情的摘下手套,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在這裡的兩個月裡,她看著四個高低起伏的不斷變化的山峰變成一座座廢墟,甚至是她家門前死水湖湖面那般平靜。這個地方,除了死亡殘忍;更殘忍的是那些以為自己有能力救活病人的人看著他們在眼前停止任何行跡,然後想著以怎樣的口吻宣佈,幾時幾分幾秒,他搶救無效已死亡。
四個,足夠她受的。
每天與插著數十根管子的病人打交道,進出icu病房,看著從救護車上抬下來一個個血淋淋的人,她想吐,她想吐,忍不住噁心起來。她從未接觸過這些,上學時候學的那些知識開始笨拙的運用起來,她一看到那些充斥著血腥味的人,就開始後悔起來,誰會愚蠢到去學護士去學醫?
她一邊吐一邊想著怎麼去賣西瓜,怎麼去做設計,什麼都想了,只要能擺脫這些不明原因滿身是血進入醫院的人。
“出車禍進來的,吐完了趕緊過來幫忙。”
那是一個大晴天,手術室樓下,是各種小餐館,粉館,飯館,水果攤兒。粉館裡的媽媽正帶著孩子吃餛飩,吹一口吃一口,孩子總會動來動去,餛飩皮總會黏在嘴巴邊上;隔壁飯館老人打包了兩份排骨和牛肉往住院部走去;水果店裡的水果不太新鮮,很少有人在那兒買水果,除非那些不諳世事的外地人才會在那兒買上一堆。笑哈哈離開以為自己賺了不少卻不知道被宰了一大截。生意人,都是希望生意興隆,紅紅火火,這一片的店鋪,大都以紅色為主,貼著倒是喜慶。
離這兒不遠的地方是校區,打盹兒的,看小說的,發呆的,認真的。灑水車給全城播放了滑稽好笑的音樂,吵醒了正在睡覺的男同學。互生情愫的男女同學偷偷傳著紙條。“放學一起去吃飯吧”“好啊,去哪兒吃?”“你想去哪兒吃我就去哪兒。”
“解剖刀”
“組織鑷”
“探針”
“止血鉗”
她機械的一樣一樣拿著,看著主刀醫生在病人的肚子上一遍又一遍的止著血,大出血。這情形跟她小時候看到接生婆給叔母接生的情況類似,叔凌晨在灶前燒著產婦與嬰兒的熱水,這還是年事已大的太奶奶囑咐他做的,他是個沒有主見的人,更沒有男子氣概的中年男人,最要命的還是大男子主義,只對自己老婆大男子主義,對外人唯唯諾諾,唯命是從。她這輩子最瞧不起的就是她的叔叔,就在那個暑假,她的叔叔嫌棄她做的菜難吃那一刻,她就已經在心裡決定與她懶惰鬼叔叔斷絕家族關係。
接生婆說不用去醫院,我活這麼大歲數,接生過多少產婦,問遍整個村誰不是我接生的。她那大手大腳佔據了床邊的一半位置,大手腫的跟西遊記裡如來佛的手一樣大。那年事已高的太奶奶,與接生婆如同姐妹,關係好得不得了,閒下來就坐在巷子口聊天。
“肖老師家的女兒,聽說跟張家兒子好上了,偷偷摸摸好上的。”
“聽說張家兒子手腳不乾淨,肖家女兒也不檢點。”她也討厭太奶奶,但從沒當太奶奶面前表現,太奶奶雖喜歡與接生婆講些閒話,但是對她卻極其好,什麼好東西都留給了她,於是,她對太奶奶的討厭都歸於接生婆,她認為,太奶奶變成現在這樣,就是因為接生婆喜歡說人閒話。
叔母在凌晨四點,天矇矇亮的時候,羊水破了,她與堂姐站在門外,看著接生婆腫大的手接生,她那懦弱的叔叔居然站在門外,他怎麼能跟她們站在同一位置?接生婆大聲的讓叔母用力,調整呼吸。叔母的五官用力的時候都擠在了一坨,但她還是格外的好看,她一直在想她為什麼會嫁給她叔叔這樣沒用的男人。
接生婆倒是很鎮定的重複著同樣的話,叔母的痛苦都寫在了臉上,放在了呻吟裡,她看著陰道的地方慢慢擠出一個類似於圓的黑色物體。
“頭出來了,再使把勁兒。”接生婆的話,讓太奶奶又興奮又緊張,叔母的丈夫,也就是她的叔叔,面無表情鎮定的不像話,當然,她不能對他期望太多,她還記得她叔叔喝醉酒打叔母的情景,她叔叔就是世界上最沒用的畜生。
嬰兒出生是頭先出來的嗎?終於,叔母生下了一個女兒,她看著小她七歲的妹妹從叔母的陰道里蹦出來,她心裡描述不出來的感受,就像拿了奶奶的錢,又不算偷但心裡就很不是滋味。大家都圍著新生的嬰兒打轉,接生婆忙著剪掉臍帶,然後塞回叔母的肚子裡。
陰道就像給體內亂竄的血液打開了一道極樂之門,源源不斷的紅色血液從叔母的陰道里流出,接生婆努力塞回臍帶,試圖用臍帶堵住鮮血,臍帶隨著鮮血從陰道里流出,流成一條長線,整間屋子裡充斥著血腥味與新生兒的濃濃奶味,極其難聞。接生婆慌了,她看著叔母一動不動的躺在床上,陰道還在不斷的留著血,床變成了一片血泊。她還沒來得及問:嬰兒一生出來就有頭髮嗎?嬰兒出生都是頭先出來嗎?
她的叔母在那個凌晨死去,流血過多死去。她不能指望接生婆有什麼本事,能夠救活漂亮的叔母;她更不能責怪太奶奶附和接生婆的話,不去醫院生產,在家裡接生,最後大出血。她能責怪叔叔?她叔叔已經不在她責怪的名單裡,在她心裡,她叔叔永遠都不配做一個人。她能有什麼資格責怪誰?她只有七歲,她的堂姐只有八歲,去世的叔母或許有資格責怪那間屋子裡的所有人,可是她一句話都沒說就走了,她希望她變成厲鬼來找她們,最好教訓她叔叔一番。
剛出生的妹妹一天都不到,就沒有了媽媽,形同虛設的爸爸有什麼用呢?她的妹妹太慘了。
“下午四點半,宣佈死亡。”主刀醫生狼狽的放下手中的手術工具,宣佈的聲音在手術室裡沒有一點點回響,她甚至努力去找死亡的尾音都找不到。她使勁兒按著屍體的腹股溝,酒精味血腥味的讓她再一次感到噁心,她期望心電圖能夠復甦,能夠起伏,但心電圖死一樣的寂靜。插在屍體上的管子一根一根被扯掉,心電圖一直那樣平緩的流淌著。手術室樓下車水馬龍,人還是該吃飯的吃飯,該學習的學習。
這個世界上的所有隕落都是悄無聲息以及相對互不相干的。
“我曾經也像你這樣”
“他是第一個我看著死去的病人”
“我們本來就是在做救死扶傷的事,不是我們看,還能是誰看”
“我以為我們能救活他”
“我們能救活每一個想要活著的人”
“可是他並不想死”
“除非上帝想要多一個人陪他”
“上帝太自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