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漢平原沙湖岸邊的網埠頭,聚居了幾百戶漁民。以前這裡只是漁具買賣、魚蝦交易的一個埠頭。到了晚清漸漸有了人煙,形成了集市,進入民國,這裡還繁華成了鄉公所所在地。
上百年來,一色文盲的網埠頭漁民,似乎倏然從夢中驚醒:天底下還有文字這回事?他們決定聘請全縣最好的先生,來教育他們的後代。漁民們選中了百里之外朱集丁村的飽學之士丁秀才。父母雙亡、妻兒皆無的丁秀才,落魄潦倒,開了間小私塾,掙幾個學費,勉強餬口。幾經磋商,丁秀才就答應了去網埠頭教“大學堂”。
漁民代表用轎子抬著丁秀才,進了網埠頭。
三個簡易魚棚子湊成的學堂,裝了一百多個大小學生,就交給丁秀才了。教與學正式開始。丁秀才輪流在三個棚子裡上課。漸漸地,丁秀才發現,窗戶外邊,總有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往棚子裡窺探。他一出去,那孩子就飛快地跑了。
丁秀才問:“他是誰?”
學生們答:“他叫鷂子,是秦寡婦的兒子。他家窮得很。”
丁秀才“哦”了一聲,說:“以後不許叫秦寡婦,要叫秦媽媽。要尊重人。”
放學了,丁秀才就去了秦寡婦家。這哪裡像個家喲,窮得如同大水洗過。秦寡婦是北方人,十年前逃難過來,嫁給了一個漁民,生下鷂子沒兩年,漁民生病死了。秦寡婦是旱鴨子,不能下湖捕魚,日子過得很恓惶。
丁秀才動員鷂子去學堂,正在剝蒿筍的秦寡婦說:“沒錢。漁民代表說了,一年交一個大洋呢。”
丁秀才說:“我不收鷂子的學費。”
秦寡婦還是沒答應。丁秀才又去了秦寡婦家幾次。漁民代表似乎“看出了貓膩”,就商議著:“秀才公四十幾歲了,也沒個縫補漿洗的婆娘,既然他看好秦寡婦,不如撮合他們,也好讓他安心教書。”
丁秀才覺得,“甚好!”
秦寡婦卻慌忙說:“使不得!”
丁秀才說:“秦媽媽,我不是想佔你的便宜。我是想,將來人家的子女都有文化,鷂子一字不識,怎麼謀生?我的薪資,一年一百多大洋,發不了財,但養活我們三個人,綽綽有餘了。”
秦寡婦還在猶猶豫豫:“我,我怕……”
丁秀才說:“現在是民國,是新時代了,不要怕這怕那的。”
秦寡婦半推半就,嫁給了丁秀才。成婚那天,網埠頭熱鬧了一整天。傍晚,學堂旁邊丁秀才的新房門口來了兩個人。丁秀才認得,是鄉里保安隊隊長楊不釘,帶著一個疤臉鄉兵。楊不釘是隊長,有專橫跋扈的本錢。
丁秀才笑臉相迎:“楊隊長,白天怎麼不來喝一杯?”
楊不釘鐵青著臉說:“丁秀才,你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是吧?”
丁秀才忙說:“知道,知道,我姓丁。”
楊不釘說:“知道就好。我明確告訴你,秦寡婦是我的人,你娶她,就是跟我過不去。”
丁秀才有點惱了,就說:“楊隊長,你是有妻兒的人了!還有沒有王法?”
楊不釘冷笑一聲:“王法?在網埠頭,我楊不釘就是王法!我什麼時候來,你就得從床上滾下來。記住沒有?”
丁秀才還想抗辯:“我不同意!”
疤臉鄉兵扣動扳機,“砰”的一聲,打在丁秀才腿上。丁秀才慘叫起來。臨近的漁民都開門出來看。楊不釘喝道:“看什麼!槍走火!”
丁秀才此時才明白秦寡婦怕誰了,胸中磨損斬邪刀,欲起平之恨無力啊!
丁秀才去找王鄉長投訴。王鄉長嘆息說:“秀才公啊,你就忍忍吧。楊不釘有槍。再一個,他舅舅是縣裡的官員,我都怕他幾分呢。”
丁秀才又去找了幾次,王鄉長就不耐煩了:“你一個窮教書的,哪來這麼多講究?囉囉嗦嗦,擾亂政府,信不信我把你關進牢房?”
丁秀才的事,漁民們也跟著憤憤不平,卻又無可奈何。
沒多久,一支國軍部隊路過網埠頭,紮營修整幾天。陳姓團長乘隙召開了一次聞所未聞的“槍斃大會”。萬人大會上,陳團長當場打死了“欺男霸女、橫行鄉里”的楊不釘和疤臉鄉兵。要不是丁秀才死死攔著求情,王鄉長恐怕也凶多吉少了。
過後,漁民們偷偷問丁秀才:“陳團長是不是你以前的學生?”
丁秀才說:“聽口音陳團長是山東人,哪裡會是我的學生?”丁秀才自己也萬分疑惑,陳團長為什麼幫我出這口惡氣?
漁民們就紛紛猜測,陳團長的父親肯定也是個前清秀才,也是個私塾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