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男人是在睡著後掉到這個星球來的。
他以為是在做夢,但屁股摔得很疼,一切觸感提示他這是真實世界。
睡覺前他在幹什麼來著?哦對了,在和老婆吵架。
結婚前,他朋友說有個人金口玉言,說什麼靈驗什麼,要是婚禮上能得到那人的祝福就完美。於是他花重金把那人請到婚宴上來,那人說“早生貴子,白頭偕老”。當時夫妻倆挺高興的,這雖是婚禮上最常用的詞兒,不過被別人說出來那是出於虛偽、出於場合、出於口頭,而他們得到的是神祗的祝福。
“貴子”生了之後,“白頭偕老”這個事兒卻很難。
倆人性格不合,總吵架。可是被下了咒,再怎麼吵怎麼鬧,也想不到“離婚”這倆字兒上去。這使他們十分苦惱。最後發展到見到對方就煩。可是他們不起離心,飯也得繼續過。
這天晚上睡覺前,老婆罵他髒褲頭攢了一打還不洗,他覺得老婆在洗褲頭的時候應該順手幫他洗,老婆大怒:“什麼叫順手?你怎麼不在單位發獎金的時候跟領導說你再順手多給我一萬?”吵吵吵,兩人都疲憊至極,所以他睡得很不紮實。
恍惚中他到了一個全新的地方,一隻像月亮的星球很近地懸掛在天上。彩霞是紫紅的,沒有云。空中到處都是不明飛行物,近了才看到那是某種只能坐一個人的小飛機。
它們像蝗蟲一樣在向這邊聚集。
他正在詫異呢,聽到前面一陣喧譁。
有人在鬧革命。
(2)
男人抓住一個老頭問:“他們在鬧什麼?”
老頭說:“把死神革掉。”
“死神?”
老頭說:“你地球來的吧?地球上的死神是你們的臆想,我們這兒死神是真實存在。”
聽老頭的意思,死神是掌管他們壽命的“人”,活在他們中間。或者說,活在國家領導人中間,是政權的一部分。
現在科技發達了,人都吃飽喝足,感情又多,都不想死,便開始造反,讓死神滾犢子。
一箇中年男人是造反頭目,正在振振有詞地演講:我們的壽命太短,習得的知識和技能無法更有效率地傳遞給下一代,因為下一代又要重新打基礎學習,這是一種資源浪費。
對啊,如果一個人能活五百年,那他的造詣一定了不得。
曹雪芹要是活著,諾貝爾文學獎得改變規則,每次都評他;梵高要是活著,現在能直接封神;張國榮要是活著,那些流量小星,全部靠邊兒站……
男人覺得把死神革職是對的。這不僅是貪生怕死的事兒,這是一個星球進步的階梯。
(3)
這場革命鬧得很大。萬眾一心。
最高領導人出來講話,意思是如果人都不死,卻又不停地繁殖,最後這個星球會承載不動。
革命者管不了那麼多,他們甚至覺得當人都能長生不老後,其實繁不繁殖都無所謂。
就在雙方談判如火如荼之時,一個莽漢衝進宮殿,把死神殺了。
他成了人民的英雄。
從此以後人都可以不死。
一時間X星球的治安有點亂套,搶購、打劫、慶祝,整個星球沸騰一片。
男人也很亢奮,自己莫名其妙獲得了永生。
永生多好啊,再也不用害怕時間的流逝。
(4)
老頭把自己的房子劃出一間給男人住,老頭太高興了,因為他得了癌症,本來已經離死不遠,現在他不用死了,所以他表現出無限的慷慨。
男人要適應這個星球的一切,所以和老頭走得非常近,像父子。
老頭還給他介紹了一份工作,是在洗衣房幫人打包裝袋。他說他兒子以前就是做這個的,兒子在一場意外中去世,如果死神早點被殺了該多好。
沒有人不恨死神,換個星球也是一樣。
男人在這裡生活了一段時間,感覺很好。畢竟有用不完的時間,他可以去泡妞,去搞一夜情,去抽大麻,悠遊自在。
他還可以正大光明地睡懶覺,因為時間成了最廉價的東西。
這個星球上所有人的速度都放慢了,沒有人再焦慮。
死神被害之後,出現很多光怪陸離的新聞。比如一個人在工地被砸,他本來是應該死的,腦殼都去了半邊,但他仍然活著,用半個腦袋活著。記者拍下他的相片,寫了特稿,眾人沸騰——多好啊,他還活著,他的妻子兒子,都不必為此悲愴。
還有一次飛機失事,400多人被燒成焦炭,他們以焦炭的姿勢活著。
男人覺得這樣的日子棒極了,再沒有任何值得害怕的事。
(5)
過了一段時間,男人開始感覺到不對勁。
他家的老頭,患癌,雖然不死,但是惡性腫瘤一直在長,今天要割這兒的,明天要割那兒的,他死不了,極受罪。
化療時老頭受不住,呻吟著:“比死還難受。”
男人受過他的恩,自然得床前照料。可一天到晚聽他哼唧,也受不了。
“叔,你挺挺吧。”
老頭說:“我要是能挺住,我也不會哼唧出聲,我就是太難受了啊。”
男人說:“總之不會要了命。”
老頭從化療開始一直在吐,這會兒吐得沒力氣再吐,他奄奄一息地說:“還不如死了呢。”
男人本想勸他別說不吉利的話,突然想到,現在說什麼都是吉利,因為人不會死了。
老頭治了一個月的病,回家,瘦得剩下一把老骨頭。男人幫他擦洗身子時,看到他的雙腿,如非洲難民,只有膝蓋處是鼓的。
男人忽然想到,這種沒質量地活著,其實意義並不大。這裡的人犯了和他一樣的錯誤:只求結果,不求過程。而其實人活著,都是活個過程。就像他當初得到“白頭偕老”的祝福又怎樣,過程沒有得到祝福,那祝願就變成了一個詛咒。
(6)
男人開始接二連三聽到悲傷的訊息。
有個男人,老了,聽力逐漸喪失。他現在活在無聲的世界裡,如果兒媳說了什麼他沒聽清,再問一遍,就會捱罵。他103歲了,到了應該死去的年齡,現在還不死,他覺得這對他是一種折磨。
有個女人,老了,老得分不清性別,路人不知道應該叫她大娘還是大爺。她走路慢,排隊時經常被推搡。近日她被推了一跤,腿骨斷成八截。做完手術,她痛得想死。是真正的想死。
還有個整容狂魔,每年都要整一次。不料因意外溺水,死倒沒死,只是臉脹開來,眼睛像在發好的面上摁上去的兩顆紐扣。這次整容力度很大,可是再整也整不回原樣。她每天像一個死人在路上游蕩,臉部崎嶇。她在一檔夜間節目裡說:“我體會到了什麼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死亡變得珍貴,許多人開始尋找“死跡”以便向親朋好友們吹牛他見過死亡。如果聽說有人“死”了,全球的媒體都會撲過去報道。只可惜,沒有一次是真死。
這個星球上的年輕人並沒有減弱繁殖的力量。繁殖是一種本能,人類能從中得到快感和歡愉。反正世界已經沒有死亡,他們不顧一切地生孩子。刑罰也是沒有用的,因為每個人的時間都足夠多。
犯罪率過高,越來越多的老人癱瘓在床得不到照顧,路上經常會碰見奇形怪狀的奄奄一息者,他們眼睛裡毫無生機卻又不得不活著……世界變得糟糕。
7,
男人每天守著一個求死的老頭,心情也很乏悶。他跟老頭說,地球上的人只能活一次,機體老了就死掉。老頭說死神在的時候,他們也是這樣的,他真懷念以前的日子。
男人說你們的死神有侷限性,只能叫人不死,可是人們還想要不老。
老頭說,可惜沒有能叫人不老的神,人都是要老的。而且就算有這樣的神,人們還是會想要更多,想不老,得漂亮帥氣,想有錢,想感情不受創傷,想比別人過得都好……慾壑難填不說,人與人的慾望還會起衝突。
老頭說這個星球快完了,真的就如當政者所說,星球承受不了這樣的負荷,最終大家自取滅亡。
沒多久,又出現一批革命者,他們提出造個宇宙飛船,然後把這個星球炸一遍。老弱病殘被炸飛到太空,沒有體力遊進宇宙飛船,體力好的才能游過去,他們再重回星球,重建家園。
這樣才能實現優勝劣汰。
又是一大批人附和,私人飛機如蝗蟲般奔赴助威。
老頭知道這次是有去無回。他和男人聊家常,說自己年輕時愛過的女人,說兒子走後妻子是如何悲慟。說著說著老淚縱橫:“你們地球人講‘離苦’,可是不‘離’的苦誰又能想象得到呢……我現在有不死之身,將來四肢百骸都在太空中飄蕩,該多孤寂?”
男人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人也是奇怪,當初叫囂著把知識傳給下一代是效率低,而今又熱衷於向下一代傳輸三觀和技能,並從中獲取成就感。可能人類並不瞭解自己,只是自以為是。
8,
爆炸日來了。所有人被彈向天幕。
老弱病殘們十分淒涼,他們沒有力量攀上“諾亞方舟”。
所以他們要永生永世在太空中流浪。
沒有語言。
沒有交流。
沒有日夜。
生不如死。
男人在那個大爆炸中掉回地球。他老婆剛睡醒,在衛生間很響地尿尿。
他著實恍惚了一下,繼而興奮起來。
他回到了有生死的世界裡。
一切都值得珍惜的世界。
老婆穿著皺的睡衣過來,問:“還不起來?上班不怕遲到?”
老婆久違的聲音如雲雀般動聽。
男人四下張望,為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而欣慰。
老婆說:“磨嘰啥呢?看到你磨嘰我就夠夠的,孩子這點就隨你,煩死人。”
男人說:“就算這麼討厭我,你也沒提過離婚,是不是我們婚禮上請的那個人下的咒?”
“什麼咒?”
“白頭偕老那一句。他只祝我們白頭偕老,沒祝我們一輩子幸福。”
老婆哈哈大笑,一副“你是白痴”的表情離開了。男人琢磨著,慢慢有點明白了:沒有人的生活能靠一個簡單的定義、一個半仙兒的祝福就順水順風。有些東西,它可能是祝福,也可能是詛咒,它具體是什麼,還是得靠自己去成全。好在這不是X星球,他還可以透過體力、耐心和智慧,來改善有限的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