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不能全部記住,起碼也要了解一點我們所遺忘的東西。
——《文化失憶》
前段時間看了篇新聞,說上海一男子在地鐵裡摔了一臉血,醒來第一句話就是“我要上班”。這副圖景讓我不免想起卡夫卡的《變形記》,主人公格里高爾一覺醒來變成一隻甲蟲後,心中最堅貞的念頭仍然是起床上班。當同事上門責備他的曠工,他蟲叫著說了一大段話表忠心,焦急地試圖用自己的嘴巴和下巴開啟房門。這種表現用馬克思的說法,應該叫異化。
馬克思認為勞動應當是自由自覺的,僅為人類生存必要的生活資料而勞動便是異化的勞動。
異化的種種症候之一,是遺忘。
這種異化的可怕在於,一個人哪怕已經變成蟲子,那種異化的勞動仍然以慣性存在著。
他們遺忘肉體的疲憊,精神的荒蕪,遺忘自己內心的真正訴求,遺忘自己在母體裡天然的姿勢,遺忘自己的出生地。
當一個人遺忘了遺忘之時,他也就離死亡不遠了。這樣換算,小說《深海沉默》大抵能從死亡邊緣拉回一些人。
姜之悅就是一個生活在遺忘之中的人,婚姻改變了她的生活。具象的證物之一是,她是婚後才開始寫日記的,而記錄物件是丈夫和尚在腹中的孩子,少量跟自己有關的,也不過是關於一些至今未實現的願望,比如在孩子出世前,一場二人世界最後的旅行。而且,姜之悅日記的終頁更是永遠地停留在在孩子降生的前一天。
當你還在記錄,往往說明你還懼怕遺忘。不再記錄日記的姜之悅,把自己遺忘得痛痛快快。
姜之悅的生活表象,讓人想起樂隊萬能青年旅店那首《殺死那個石家莊人》的歌詞 。“傍晚六點下班,換上藥廠的衣裳”,“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廈崩塌”,“生活在經驗裡,直到大廈崩塌”。
這並不誇張。當中產的概念已然虛妄,把藥廠換成姜之悅所工作的大學,把工人換成老師,卡夫卡《變形記》裡的小職員會在每一個人身上還魂。從格里高爾到石家莊人到姜之悅,“如此生活30年”這種反覆的吟咒,是生活回遞給每個人的一把沉重的匕首。
姜之悅的公公,那個謎一般從七樓靜悄悄一躍而下的老人,用來結束生命的會不會就是這樣一把匕首?
那麼姜之悅呢,她的匕首還沒有顯形,但我們都知曉她生活裡實實在在的困擾,在廚房和客廳裡,在她工作的學校和教室裡。
和如今很多女人一樣,姜之悅懼怕在廚房和菜市場間迷失。這個困擾在相當程度上由於她有一位沉默的丈夫,在家庭生活中,丈夫叢志往往不在場,他預設家務是妻子的事情,對於孩子的教育幾乎持只評價但不參與的態度。姜之悅知道這是由於歷史的塑造,男人與女人被安置在了不同的空間。而她不認為自己能夠改變歷史,她只希望能改變自己。
這樣的歷史背景下的家庭,常常是一個甩手掌櫃型的男人和一個咄咄逼人的怨女的組合。
然而看似沉默不作為如丈夫卻掌握著權柄,咄咄逼人如妻子其實卻是真正失去話語權的那一方,沒有比這種喧囂的沉默更為致命的了。如姜之悅原生家庭的父母,母親在買菜做飯時日復一日的抱怨,讓姜之悅一度恐懼自己將來會依樣複製這樣的心境,步母親的後塵。
但在婚後的姜之悅心裡,她和母親是不一樣的。她覺得母親將家務當成一樁苦役,因為她的心裡沒有愛,因此只會抱怨和自憐,而自己愛丈夫愛孩子,可以將家務當成自己熱愛的工作。
我們可以相信姜之悅的自我認知嗎?作者在這裡沒有否定,亦沒有肯定。但在後面的章節,作者藉助姜之悅讀博期間研究的一個文學課題回答了這個疑問。
職場上的姜之悅一向有些佛系的傾向,然而不斷內卷的工作環境終有一天為她帶來了職場危機,於是姜之悅開始考博、讀博的提升學歷之路。
就是在這個階段,作為一個學生,姜之悅問她的博士生導師,魯迅小說《傷逝》裡的子君算不算是怨婦。
如果你還記得姜之悅對買菜做飯事宜的忌憚和後來的自我開解,便不難發現這處情節設定的別有深意。子君是不是怨婦的這個疑問其實也在提示讀者去疑問,姜之悅是不是一個怨婦?
記得小說裡所描繪的夫妻二人少見的衝突場景,當丈夫叢志責怪她沒有看好孩子,姜之悅也只是回了一句“誰讓我沒有三頭六臂呢”?
即使是從小說呈現的鉅細靡遺的日常生活來看,相信也沒有人會覺得姜之悅是一位怨婦。
但教授對於子君的討論卻微妙地對應在了姜之悅身上,“表面看來,子君的修養不會使其淪落到怨婦的地步”,“不可否認,子君就是一個潛在的怨婦,我們僅是沒有聽到她的抱怨而已,她所有的抱怨都隱蔽在了失望的沉默和死亡裡。”
作為一名知識女性,姜之悅的行為並未有過絲毫的不得體,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她對叢志破口大罵,但卻看得到她引而不發的不滿與失望,她的教育背景和生長環境限制了她,使得她不能以蠻暴的方式宣洩,這是子君式女人所謂的“修養”。
如果說典型的怨婦發出的是最喧囂的沉默,而潛在的怨婦姜之悅則發出的是最沉默的喧囂。她不斷說服自己,告訴自己應當做一位服務型的妻子和母親,她相信為了愛他人去付出,可以犧牲自我,這是一種偉大的情感,她自我感動起來。
然而那些壓抑下的慍怒,沉默之下的暗湧,最終卻令她發現無我的愛從頭到尾也許都只是一個騙局。
舉起無我的旗幟去愛他人,一面犧牲一面問值不值得,不是真的無我。
而且一個人若連“我”也不愛,又該如何愛他人?
故事剛開始時的姜之悅,顯然是缺乏自愛的,婚姻讓她減少了對自己的關注,若不是從小蔡口中聽到提醒,她還沒有發現自己對自己太“不上心”。
職場佛系的姜之悅,之所以渾渾噩噩,除了淡泊的性格所致,更因為她的勞動尚屬於異化的範疇。直到她在職場倒逼著提升自我的情況下更多地關注自己,勞動才從異化狀態中逐漸恢復。姜之悅從文學課題中反觀、參悟自己的精神生活上,而不只是為了保住工作提升學歷,此階段的勞動已經轉變成一種自我實現的手段。
姜之悅的變化突然有別人提醒的功勞,但我們都不難發現,雖然同樣是生活在“經驗”裡,姜之悅和“石家莊人”不同的是,她時不時地會跳出來審視自己。
姜之悅對自己的看法,幾乎能代表大多數人的生活慣性。“對於自己的人生追求並不清晰,她只是在一個既定的軌道上同大家一樣一直向前衝刺罷了,衝刺的結果無非證明了她確實是一個好學生。”從這段話中;我們不難察覺姜之悅是一位具有懷疑和反思的能力的人物,這使她不至於直接遺忘了她的遺忘,我們權且將她的異化當成是現實壓力下一種逃避式的失憶吧。
姜之悅在人們所認為的既定的軌道上,擁有受人尊敬且相對穩定的職業,選擇嫁給感動而非使她激動的男人,一切的選擇似乎都是毫無疑問的穩妥。她是最好的好學生,規規矩矩,成績不錯。故事的最開始,在姜之悅的生活中脫離軌道失控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關於她的孩子——海童。
而這個善於自控的好學生,還正是從她失控的孩子身上,學會了幾十年來生活未曾教給她的事物的。
從這一點來看,我絲毫不懷疑作者會是一位深諳教育真諦的好老師,因為能選擇讓一個孩子去教會一個大人生命的奧義,已然剔除了一個育人者易於陷入的傲慢,可以使之直抵教育的腹地。
海童顯然從小就是偏離了所謂的正常軌道的,無論是被醫院診斷成自閉症患者,還有那檢查不出任何問題卻使得他走路跌跌撞撞的肢體,一切似乎都指向了一種不正常。
海童難以正常交友,融入集體,唯一的朋友是一位聽障男孩。這個男孩將其他人與人交往的熱情全部加諸于海洋,他與海洋交往。
除了展現出的驚人的游泳天賦,海童的生活習性和部分外在特徵也猶如真正來自海洋的生物,生活在深海的魚習慣鹽分,海童也愛吃鹽,往往是過量的鹽也不覺得鹹。而海童那讓他走路總是跌跌撞撞的雙腿,似乎也是魚尾的象徵,魚尾如何在地圖上正常行走呢?他的那雙眼睛也如湖海一般深邃。海童從來不吃海鮮,也可能是將他們視為同類……
海童,從字面意思可以為理解為大海之子,這讓人很難不想起丹麥童話《海的女兒》。少年時認為安徒生在《海的女兒》裡寫的是精彩的愛情悲劇,泡沫、疼痛、三角戀、異族戀、謀殺……其實那痴情的小人魚現在看來,卻覺得是不容於世的畸零人。愛上人族的人魚,為了上岸,行走在人類中間,要放棄自己的魚尾換上一副人腿,還要忍受行走在刀尖上一般的疼痛。這個過程中她不能發聲,對人傾訴她的愛情。從魚尾到人腿,從美妙的歌喉到徹底的失聲,同樣指向著一種疼痛,為了生活在人中間,魚付出了多麼沉重的代價。
所以當多年以後,海童突然消失於深海,杳無音信。
姜之悅卻無怨,她知道,為了她作為母親的佔有慾,海童已經在陸地上停留二十年了。
姜之悅的釋然是一種成長,也是多少個紀元以來最珍貴的一種愛。埃裡克森在《論人的成長》中提到,一個人被充滿欣賞地喜愛,而不是佔有式地喜愛,就會綻放和發展那個獨一無二的自我,而給予這種愛的人也會感到充實。
這個西方人在他這本書裡對老子的“無為”所作的簡化性理解,我以為很適合於對這種愛的詮釋。
“如果我不干預他人,他們會關心自己。如果我不指揮他人,他們會自己行動。如果我不教育他人,他們會自己進步。如果我不強求他人,他們會成為自己。”
姜之悅對海童的離開表示釋懷和祝福,說明她已經明白了真正的愛不是佔有。
只有明瞭這一點,姜之悅也就能夠明白書中那句關於母性與自我的真諦,成為母親不是為了走向孩子,而是為了走向自己。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這種自我成長是有先後順序的,姜之悅首先要學會自我保全,才能學會如何愛他人。
一直以來,海童一直作為姜之悅自我的一個映象,讓其去發現自己所遺忘的事物,拭去自我的塵埃。
從海童對大海天然的感情,她意識到同樣作為濱海小城長大的孩子,自己已經漸漸遺忘了大海。而那個不在既定軌道上的海童,也一定多少給了她敢於不合群的勇氣。
姜之悅曾說,“其實,大多數人並不知道選擇,他們只知道效仿。”由於海童的不同,姜之悅一直在思考不正常與特別的區別,她一直在自問,海童到底是不是有“病”,是不是不“正常”?而當姜之悅說出這句話時,我們可以相信,那個縈繞在她心裡良久的問題得到了解答。
而這個問題其實帶出了《深海沉默》的另外一個主題。
《深海沉默》除了是一部女性的成長之書,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一部畸人錄,畸人一詞,出自《莊子·大宗師》中記載子貢與孔子的對話——子貢曰:“敢問畸人。”曰:“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也。”這段話是說,畸人是異於常人,與天與自然齊平之人。自然的小人,是人間的君子。自然的君子,則是人中的小人。
路文彬先生的寫作中往往流露出親近自然的意識,海童天然地親近大海,而姜之悅也有一種滲透著自然的教育意識,她不願像其他家長一樣給海童報課外班,她認為大海就是最好的課外班。在作者的另外一部小說《天香》中,作者所塑造的一位名為齊峰的人物也對於山巒懷有一種痴戀。作者筆下這些人物不止熱愛、親近自然,甚至他們生命的歸宿也在自然,海童和齊峰兩個人,最終一個歸於海洋,一個殉于山峰。
親近自然宇宙的人,是天地間的小人,異人。這也就指向了一個理所當然的結局——畸人在人間往往是失敗的。但是畸人的失敗也是世上最值得歌唱的失敗,因為他們的失敗是為了自我成就。當幼年的海童驚人的游泳天賦被挖掘,不諳世事的他用唇語說,想成為世界冠軍。
那時全家人只為他未來的藍圖感到喜悅,絲毫想不到自己的孩子有一天會突然終止這個宏大的“夢想”。
當海童自我意識日漸強烈,在得到無數大大小小的獎牌,被廣告邀約與黑洞洞的鏡頭所籠罩之後,很快便意識到自己再這樣下去,不過是泳池裡的囚徒。
《深海沉默》的可貴之處,在於它不屈服於成功的淫威。它不講述逆襲故事,讓一個難容於世的孩子獲得俗世的勝利。它不為冠軍歌頌,不讚揚獎牌與勝利,它不屑於贏。作者沒有讓海童再朝著世界冠軍的目標奔去,而是讓海童及時地輸在了起跳臺上。那是一次原本沒有懸念的比賽,可以說海童之後的每一場比賽其實都沒有什麼懸念,誰能遊得過像一條魚一樣的海童呢?但那一次,海童站在上跳水臺上,沒有向下跳。在對手們爭先恐後地向前游去時,他趁機做了一個夢,“藍盈盈的池水幻化成大海,閃動的光是一條條向他奔湧而來的魚。”
他露出了微笑,他即將自由。
從此他頭也不回,向大海走去。海童的轉身不是出於一種“出世”的後天教育,而是被精神原鄉呼喚的本能所致。
海童最終消失於海洋,不是一種離開,而是一種迴歸。
海童走後,姜之悅意識到海童讓她領悟到了生活的另一種追求,“這種追求儼然帶著前世的記憶,時時敦促她調整自己前往未來的方向。”
這裡提到的前世記憶,令人想起柏拉圖的回憶說,“我們的出生只不過是一種睡眠和遺忘”。這種說法認為我們現在所謂的學習,其實只不過是回憶起從前本來就擁有的知識。
然而這種前世的記憶並非僅僅是感性的、唯心的。
作者對於這種大海呼喚人類,人類與海洋的冥冥淵源的書寫中,是滲透了物種起源論調的。狹義上的人類起源,說人類從猿進化來,但從猿到人,軀體構造並沒有本質改變,而要說到廣義的人類起源,指的其實是軀體的最初構造的溯源,像是人類祖先的種種器官如口腔、肛門、頭顱等等是從何而來。
從廣義的人類起源來說,有種說法認為人的遠祖是魚。人和魚在身體構造上是相似的,尤其是頭部和脊椎,沒有頭,就沒有後來智人的由來,沒有脊椎,人將不可能直立行走,而頭和脊椎這兩種構造最早是在魚身上發現的。如今擁有智慧並且能直立行走的人,他們的頭和脊柱都是在海洋中形成的。
儘管我們說中華文明是農耕文明,但是要說到人類最久遠的故鄉,卻還是海洋。
在海童這個人物身上所寄託的的,對於與文明和進化俱進的失落的悲哀,在書中化作一句“是陸地背叛了海洋,不是海洋拋棄了陸地。”
合上《深海沉默》這本書,我突然好奇起來。中國如此長的海岸線,如此廣闊的海域,作為地理上的海洋大國,在文化上為何卻始終不夠親近海洋?土是中國人肉身的依賴和家園,所謂安土重遷,中國人不愛遠征愛故園,費孝通第一次出國前,奶奶將一包用紅紙包著的東西塞給他,那是一包灶上的土。三毛尋根訪祖,臨走時特地帶走了祖父墳頭的一把土。很多地方都有對遠行的人贈予鄉土的習俗,甚至傳說如果水土不服或思念家鄉,吃點鄉土就能緩解。
但我們的文化也並非不親水,一提到水,人們會想起“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滄浪之水可以濯我纓”……水有不爭的圓融,有洗滌和淨化的作用,在中國文化裡是更作為一種精神符號而存在的。
但在文化藝術的領域,土元素其實是更有話語權的,從來就有一個習慣用語非常的不容質疑——“接地氣”。這個詞在我們的大眾文化裡是很有權力的一個詞,它的這種權力和地位,直接體現了“接地氣”的生活方式,在我們的生活中,是多麼重要多麼正確。
固然接地氣有它存在的合理緣由,它可以警示創作之輕薄懸浮,卻不該成為封鎖自由的重枷。
身已囚於大地,卻為什麼不容許自己的心靈接通海洋,捍衛那小小的一份不願俗成的自我呢?
發源了哲學的古希臘、羅馬是繁榮的海洋文明的代表,這種文明帶著侵略性、擴張性的氣息,同時也象徵著自由和反對權威的勇氣。德爾菲神廟的石碑上刻有的那句“認識你自己”,成為了多少人一生的重要命題。
閱讀《深海沉默》,令人感受到的是久遠文明的呼喚。
作者在後記中說,他對《深海沉默》的寫作,是一次對既往寫作風格的毫不遲疑的背叛。而這背後的“推手”,是十年旅居威海的生活,是那些晝夜同大海相伴的日子。《深海沉默》的寫作,我毫不懷疑是來自大海深處的一種呼喚。這呼喚聲像村上春樹描述的“鼓聲”,微弱、偶發,但不可忽視。“一天早上睜眼醒來,驀然側耳傾聽,遠處傳來鼓聲。鼓聲從很遠很遠的時間傳來,微乎其微。聽著聽著,我無論如何都要踏上漫長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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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文學薦讀書目《深海沉默》
作者簡介:
路文彬,作家、學者、翻譯家;北京大學文學博士,北京語言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魯東大學特聘教授。出版長篇小說《流螢》《天香》《你好,教授》,隨筆《閱讀愛情》《是誰傷害了我們的愛》《被背叛的生活》《當教育遇上電影》等。譯著《女性與惡》《迷失的男孩》《動物英雄》《安琪拉的灰燼》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