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江陰人,九三學社社員、中共黨員,復旦大學離休幹部。1928年出生,1947年入學上海中國新聞專科學校。1949年5月上海解放後,進入華東新聞學院講習班學習,同年8月參軍,10月講習班結業,任中國人民解放軍第26軍政治部“戰旗報社”記者。
1950年11月入朝參戰。曾參加二次戰役、四次戰役、五次戰役、平金淮阻擊戰等戰役的戰場採訪,刊發戰地新聞圖片百餘幅,先後兩次榮立二等功。
2020年10月,榮獲由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頒發的“中國人民志願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70週年”紀念章。
長津湖戰場初觀察
1950年11月27日黃昏時分,中國人民志願軍在零下40℃、天寒地凍的極端惡劣環境下,發動了對東線長津湖一帶美軍的攻擊。我接到採訪任務:“隨徐熊同志去下碣隅裡戰場一線沿途採訪拍攝,而後徐轉去76師採訪此次下碣隅裡戰鬥的英雄事蹟,你轉去78師隨隊採訪,該師正在追擊美陸戰一師的殘部,向五老裡咸興方向穿插。”
我倆計劃白天採訪綿延40餘里的戰場,傍晚前趕到下碣隅裡機場附近的76師部隊。敵機兩架一批、四架一批地在山間公路上空輪番盤旋掃射,我們邊隱蔽邊前進。公路上一片黑一片白的,白的是雪,黑的是焦土,空氣裡瀰漫著汽油味和火藥味,這是前夜激戰留下的痕跡。有四五里路長的一段路面,到處都是美軍損毀的軍用十輪大卡、小吉普和翻倒的坦克,散落在四周的敵軍屍體,姿勢各異,一輛側翻在山溝裡的十輪大卡上,一個蓬頭的美軍司機半伏在駕駛盤上,一隻腳跨在車門外;一輛美軍坦克頂蓋上,露著坦克手的半個身子。
我拍攝了這些殘酷的戰場景色,因為身帶膠捲不多,不敢多拍。我倆不顧敵機在頭上盤旋,在敵人的車堆中穿行,忽然不遠處一輛中吉普駕駛座上的大個子美國兵,對我倆又打手勢又大喊,我們走近去,原來是個雙腿負傷的美軍中士,他希望我們俘虜他,救護他,但我們任務在身,無法逗留,只好連現成的“俘虜”也不要了。
我們一路拍攝,抵達下碣隅裡機場時已是下午三時左右了。我在一排鐵絲網前,看到了一幕觸目驚心的慘象,我們的戰士一堆堆地躺臥在鐵絲網邊,凍僵的身體還保持著“前赴後繼”的衝鋒姿態,有一群戰士的屍體周身焦黑,是衝鋒時遭到了敵人火焰噴射器的殺傷,有一位側臥在雪地裡的戰士,一手撐在雪地上,半抬身,一手緊握著沒有摔出的手榴彈犧牲了。
目睹這一切,我禁不住潸然淚下。事後,我才知道這些犧牲的戰士是我軍230團7連的。
機場上橫七豎八地停放著七八架被打壞的小型運輸機,堆得像小山一樣高的各種軍用罐頭,四處都在燃燒,我們的戰士有的在滅火,有的在搶運物資,我忙著拍攝,徐熊則找戰士瞭解情況。
我們繼續趕路,夜色蒼茫,機場內外浸沉在一片皚皚白雪的荒野之中,入夜朔風增大,我倆又冷又餓,堅持著向山邊走去。沒有一絲燈火,沒有半點人聲,只有敵人的夜航機在頭上咆哮。我們在黑暗中迷了路,本來看著離山根不遠,可就是走不到,也根本遇不上部隊,直到深夜時分,才看見不遠的山根處有一簇火光跳躍,霎時我們像在大海里看到了燈塔,急步前奔……這是五間小廟樣的瓦房,正面三間已在轟炸中倒坍,梁木還在火堆上熊熊燃燒,我倆藉著火光看清兩間側屋中火堆上架著一鍋豬肉,火已熄滅,肉凍結成塊,地上零亂地散佈著一些空罐頭、菸頭之類,這顯然是敵人慌忙撤退時留下的景象。我和老徐用空罐頭裝了些雪,和牛肉罐頭在餘火上加熱,兩人狠狠地吃了一頓。
雪野茫茫,朔風怒嚎,除了未燃盡的火堆餘光外,大地一片漆黑。部隊是無法尋了,人也已極度睏乏,我發現自己的一雙腿從膝蓋往下,硬邦邦得不聽使喚,便伸腳到火堆上去烤,徐熊發現了連忙叫住我說:“凍了的腳不能烤,那樣會壞死的。”後來在戰役結束時,我的雙腳趾發黑,差一點爛掉截肢。
我倆背靠背蹲在牆角里一面歇息,一面等待天明。田野寂靜,敵人夜航機的咆哮聲格外刺耳,一剎那天空掛滿了照明彈,接著還是機槍暴雨般的掃射聲。這是敵機在機場轟炸掃射我搶運軍用物資的戰士,不知又有多少同志為此犧牲。
天矇矇亮,我倆就向山間公路走去,希望能遇上部隊,陽光照在公路的冰雪上,更加耀眼,在快近公路時,從公路邊小山溝的地堡中,走出了一個戴著呢軍帽的幹部,老徐一看,原來是76師228團的政治處孫主任,這正是他要採訪的部隊,而我要採訪的78師已向黃草嶺方向追擊逃敵,兵貴神速,我只身趕路。
採訪陣地後方
我沿著公路一路拍攝,一路防空,朝鮮冬天北部山裡的白晝,零下十幾攝氏度氣溫裡,我竟然走得大汗淋漓。
這一天也不知到底走了多少路,估計也有數十里,大部隊沒找上,夕陽又掛上了樹梢,我開始恐慌了,但我終於看見了不遠處白雪覆蓋的一條山溝裡散落著一個小小的村落,幾間朝鮮小茅屋的煙囪裡,正升起幾縷嫋嫋的炊煙,我欣喜若狂,大步流星地奔向前去。
這是78師後勤收容隊的駐地。他們不僅收容掉隊的戰士和傷員,也收容美軍俘虜,78師師部和戰鬥部隊已向咸興方向挺進,具體位置要等通訊員回來後才能得知。
我藉著夕陽的餘暉採訪拍攝了四個美陸戰一師的坦克俘虜兵,其中一個是車長,一個機槍手,兩個駕駛員,我和他們說起了簡單的英語,他們是工人出身,在瀕臨凍死的情況下,向志願軍投降,他們說:“是你們中國戰士救了我的命!”
第二天天亮後,我拍攝了衛生員為凍傷了腳的美國戰俘上藥的照片,也去古土裡拍攝了被擊毀的敵機(這些照片後都在國內報紙和畫刊上發表),待這一切事情辦完,已近中午,通訊員回來告訴我,師部現在黃草嶺下的一個“發電廠”歇息,天黑後即向咸興轉移。我急問:“到那裡有多少路?”答:“大約三四十里。”我急速吃完午飯,向大家告別,因為我必須在天黑前趕完這近40裡的山路。
我走上公路向山上爬去,大約走了十餘里路,來到一個山坳轉折處,突然四架美軍F100噴氣戰鬥機一頭紮了下來,朝著對面山間的火車隧道洞口,一連發射了四枚火箭炮彈,接著又返回來,一架接一架地投炸彈、燃燒彈,機槍打得一片煙火,一批四架剛走,又來四架黑大頭(地面衝擊機)輪番轟炸掃射,持續了個把小時,我趴伏在山腰的雪窠裡,不敢動彈。待飛機飛走,我攔住幾個從隧道里奔出來的戰士,問去黃草嶺下“發電廠”的路程,他們告訴我從嶺上過去至少還有20裡。
天哪!這20裡山路在天黑前我是趕不到的,我愣了。一個好心的戰士安慰我說:“你只有從隧道洞內穿過去了,不過三四里路,我們就是從對面穿過來的,不過裡面擠滿了等火車裝運的傷員,洞內一片漆黑非常難走,剛才飛機轟炸的重點是洞那邊的山洞鐵路橋,也不知打斷了沒有?”我想:“不管什麼艱險,要趕部隊,只能走這條險路了。”
洞內伸手難見五指,煙霧瀰漫,煙味火藥味嗆人眼鼻。路軌兩邊倒臥著不少傷員,呼號呻吟之聲不絕,我跌跌撞撞地摸黑前行,一不小心踩到了傷員,引來一陣痛罵,一會兒自己一個筋斗摔得兩眼金星直冒。
半走半爬,好不容易走到洞口,抬頭一望,把我驚呆了。由洞內伸展出去的鐵路橋凌空架在萬丈深淵之上,現在鐵軌已被炸得曲曲彎彎,下面的枕木,有些還在燃燒,我朝橋下望去,硝煙瀰漫,深不見底,我打了個寒顫,不禁有些頭昏,這能過嗎?
正在猶豫間,對面有兩個面目烏黑的戰士,一個扛著步槍,一個頭上扎著繃帶的大個子扛著一挺輕機槍,兩人一前一後,小心翼翼地弓著腰沿著還在燃燒的鐵路橋朝我走來。我舉起照相機,眼裡噙著淚花拍下了這兩個英雄的形象。他倆是27軍的戰士,在戰鬥中失散,現正回黃草嶺一帶找自己的部隊,大個子告訴我,下面不遠處就是發電廠,我一咬牙朝尚在燃燒的鐵軌橋走去,走了幾步,頭昏眼花,我也顧不得“丟人”,把相機往身後一背,趴倒在鐵軌上,爬了過去。
趕到“發電廠”時,天色已黑,部隊正在吹哨集合,我奔上前去,看見軍宣傳科科長趙心田也在隊伍裡,我大聲呼喊,他端詳了我半天,問:“你是曹寵?”我說:“是呀。”他大笑起來說:“你怎麼成了這個熊樣子,哪像曹寵呀!”旁邊78師幾個幹事也跟著笑起來,原來我歪戴著帽子,幾天沒洗臉,面孔烏黑,伸出去的手黑乎乎的像雞爪,人家的確無法辨認我了。
採訪志願軍英雄
號稱美軍王牌的海軍陸戰一師,在我26軍層層穿插包圍、突擊下,丟盔棄甲,僥倖逃出的殘部沒命地向咸興港口“西湖津”逃竄。
我接到上級指示:在行軍途中轉去234團,採訪該部“五老裡之戰”中的英模事蹟。當時,我一邊行軍,一邊關注過往的部隊,我必須儘快找到234團的隊伍,以便隨隊奔襲“西湖津”。
凍傷的腳趾走熱後,有些隱隱痠痛,我不在乎,我著急的是怎麼才能遇上部隊。
行至半夜,後面一支隊伍喘著大氣急奔而來,從我們的隊伍中插過,我一看隊伍的著裝正是連隊的戰士,我急問:“同志,是哪個單位的?”有一個幹部模樣的人簡短回答:“你們是師部吧!我們是234團1營的。”我趕緊說:“我是軍報記者,我要找王克傳,我跟你們走了。”說著就走進那“急行軍”的隊伍裡,一路小跑起來。
拂曉時分,部隊抵達咸興市內,街頭一片破敗,看不見一個老百姓。天大亮了,部隊進至咸興市邊的一條大河邊,大橋已被炸燬,大河邊的小山嶺上,有一些現成的碉堡和防空洞,前方就是西湖津,1營就地進入陣地,我被送到“王克傳”所在的連隊,那時王克傳只是個班長,在進攻五老裡時,他率領一個班,乘黑夜摸入敵陣,向敵發起突擊,全殲一個班以及慌亂中逃跑的敵人30餘個,自己無一傷亡,使美陸戰一師猶如驚弓之鳥。
採訪完王克傳後,給他們拍了照,因為白天敵機猖獗,部隊隱蔽待命。大河的對面,一片茫茫海灘,西湖津港內馬達轟鳴,美陸戰一師殘部的坦克、汽車調動繁忙,正在爭先恐後地登船,下海逃命。忽然有幾發炮彈落在敵車叢中,敵人立時用飛機轟炸,大炮反擊,過了一陣,大地又恢復平靜。突然,幾聲呼哨,炮彈劃過長空,又在汽車叢中爆炸,逃敵又是一陣忙亂反撲,如此再三反覆,給撤退中的海軍陸戰一師殘部構成了不小的打擊。
敵人為了掩護撤退,空中飛機不斷,到處胡亂掃射,我234團部隊只得隱蔽在監視陣地的掩體裡,等候出擊命令。入夜,我趴在大河邊的掩體溝沿上,凝視著茫茫一片的“西湖津”方向,忽然看見一陣“電閃雷鳴”,不知是哪個部隊打上了。但一會兒就又沉寂了。1營、2營始終未接到任務。後來知道是232團部分部隊及234團3營對“西湖津”敵人進行了攻擊,但因敵人防守嚴密,未能得手。在第三夜的夜半時分,我接到師部通知,回師另有任務。
1950年12月24日美“王牌”海軍陸戰第一師,在“西湖津”登艦逃脫,我軍追殲任務告一段落,二次戰役宣告結束。
來源:《人民政協報》(2021年10月28日9版)
口述:曹寵
整理:顧意亮
版面編輯:楊春
新媒體編輯:黃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