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和將老去的人,
未來才擁有更多消費“餘力”。
前言:
快速變動中的老年市場,還有太多尚未釋放的需求難以用資料捕捉。
在過往的商業分析中,社會學一直是AgeClub重要的研究視角。瞭解老年群體經歷過的時代背景、歷史變革,能夠幫助我們更加深入地理解他們社交、娛樂、消費的原動力,在市場爆發前預判未來的可能性。
老齡化的速度正在加快,50後、60後已經逐漸成為老年消費的主體,未來十年,70後也將成為“新老人”的主力。
現在的老年人越來越願意為自己花錢,背後的原因是什麼?將目光放長遠,“新老人”湧入後的老年市場能否爆發新的潛力?
帶著以上問題,AgeClub專訪了中國政法大學社會學院副教授、大觀學者孟慶延。他是國內近代史研究的新秀,圍繞近現代中國的社會轉型進行了一系列研究。作為一名80後的青年學者,他對現代社會的新興趨勢有著敏銳洞察。在老齡化的大背景下,長輩們退休後的消費行為引發了他的思考。
中國政法大學社會學院副教授、大觀學者 孟慶延
01
老年人比年輕人更有消費 “餘力”
1. AgeClub:現在年輕人被視為消費主體,老年人雖然增量大,但被認為消費能力不強,年輕市場受到的關注遠高於老年市場,您怎麼看這個現象?
孟慶延: 如果從目前的體量上看,老年人的消費能力肯定不如年輕人,但是這個世界變老的速度在加快,老年的限度在拉長,人的平均壽命在明顯提升。
以前老年只佔人生的一小段,現在老年可能構成人生1/3的過程。從你退休到八九十歲,可能有30年都處在老年的狀態裡。隨著整個醫療水平的上升,現在的老年人有更多的精力和更好的身體狀態,有更多的閒暇去處理自己退休以後的30年。
從長遠看,可能老一輩的人還在老年,新一代的人就步入了老年,這是一個不斷堆積的過程,越堆積會越多,成為難以避免的趨勢。
他們現在的消費能力和體量之所以沒有體現出來,並不是因為他們沒有錢,而是40後到60後這代人有非常強的儲蓄觀念,他們總是不敢像年輕人那樣不計明天地花錢,但是一旦“潘多拉魔盒”被開啟之後,他們的消費慾望也會很強烈。
比如在旅遊的時候,很多老人寧願坐公交、地鐵也不願意打車,吃住也很省,但是在景點看到有認證的紀念品、能夠保值的珠寶玉石,他們卻很捨得花錢。
現在青年人消費體量大,被認為是消費主體,出現了盲盒等新興的消費模式,老年人的消費體量暫時跟不上。但是隨著人口出生率的下降,以及職場壓力越來越大,年輕人的負擔越來越重,以後消費主體的比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向老年群體偏移。
在可預測的範圍內,展望哪一代人有消費的“餘力”更為重要,現在的老人和行將老去的人是有“餘力”的 ,相比之下,未來年輕人可能沒有什麼“餘力”。
老年人接受新鮮事物比較慢,但是他們接受之後,執著度非常高。隨著各種資訊科技、媒介技術的發展,老年人有更多的閒暇去學習和接受。 不管是從消費還是從活力上來看,以後可能不是年輕人的世界,而是老年人的世界。
2. AgeClub:相比於把錢花在自己身上,老年人似乎更願意把錢花在晚輩身上。這種消費觀念未來可能發生改變嗎?
孟慶延: 就算在年輕人被視作消費主體的現在,錢花在誰的名下,也不意味著就是誰花的。
放在目前來看,很多老年人已經參與到了年輕人的消費中。如果我們真的去做全民調查,可能會發現孫輩上培訓班的錢有一半是老人出的。這種消費不能以支付的個體是誰去核算,而應該以整個家庭為單位去核算。
很多老人會告訴子女,你們兩口子買房付房貸夠累了,我們倆要退休了,花錢的地方也少,孫子孫女上什麼課我出錢。這些消費都是由老年人支出的,以後可能會有越來越多類似的情況出現。
以買房為例,剛剛步入職場的年輕人,真正憑自己工資買房子的比例非常低,大部分都需要靠兩邊的父母支援。我爸媽到現在都會打電話問我,你們如果有經濟壓力就說話,我跟你媽用不了那麼多錢。我相信這不是個例,大部分人都有過類似的經歷。
如果我們看未來的趨勢,以後的老年人將越來越願意給自己花錢, 他們希望孩子成年之後儘量不用自己出錢,自己的錢留給自己消費。作為父母,他們也會在青年一代身上投入積蓄,但這部分的比重會被擠壓,老年人花在自己身上的錢則會增加。
我們將老年比作夕陽,最美不過夕陽紅, 但是從整個消費狀態來說,如果我們從長時段來考慮,我覺得它可能是個朝陽產業,一切才剛剛開始。
02
新老人更注重“我的生活”
3. AgeClub:從代際的角度來看,現在的老年人的成長環境、生活觀念有哪些特點?
孟慶延 : 現在40後到60後是主要的老年群體,他們成長的環境也不一樣,但是總體上來說,他們都經歷過年輕的奮鬥時期。
像我父母是50後,這代人經歷過窮苦日子,大部分人都享受到了改革的紅利,也經歷過工薪階層的朝九晚五。在生活方面,他們經歷了上有老下有小的階段,又對傳統的家庭、孝道觀念比較執著。
當這批老年人放鬆下來之後,會有一個總爆發: 我已經為國家做過貢獻了,也為子女做過貢獻了,後面的時間終於是我自己的時間了。我要開始享受退休的閒暇,我要找回我失去的時間。
舉個例子,我爸媽最近一年到處遊玩,先後去了海南、江南、雲南。我看了他們的行程,自由行玩出了跟團遊的感覺,就像拉練一樣,我就問我爸你們不累嗎。
他說,自從你上大學以後,你奶奶身體就不好,為了照顧老人我有10年沒出過天津市,之前沒退休的時候還總出差,我要找回失去的時間。
我爸前兩天跟我說,等疫情穩定了,我要去新疆。我說,新疆很累的,然後我老爸回了我一句:“我告訴你,趁著我還能出去,我一定要出去。 有一天我走不動道了,想出去我也出不去,我失去的10年想找也找不回來。 ”
我覺得這是現在老年人的普遍心態。但是如果說,當我們70後、80後、90後老了以後會不會這樣?我覺得也會的,因為我們也總覺得要找回失去的10年。
坦率地說,今天的職場環境已經不是過去的職場環境,要比過去的競爭更激烈。年輕人喜歡用“躺平”、“內卷”這樣的詞,不管是做什麼樣的工作,每天日程都排得滿滿的。當年輕人有退休的那一天,一定會想找回失去的10年,因為那不是屬於我的十年,而是我“打工”的十年,我一定要在退休之後找回自己的時間。這是可以預見的未來。
4. AgeClub:和過去的老年人相比,剛剛步入退休的“新老人”有哪些觀念上的變化,背後的原因是什麼?
孟慶延: 我們祖父的那一輩人,他們不太有所謂的“我的時間”,他們的時間都建立在別人身上,而不是為自己活著,要麼是給事業的,要麼是給家人的,這些都不是“我的時間”。
但是從50後、60後開始慢慢有了變化,出現了非常清晰的“我的時間”、“我的生活”的概念,他們所做的決定不見得和別人有關係,而是我就要去做某些事。
現在老年大學很火,老人報名的想法是,我要去學各種東西,那是我年輕時想學,但從來沒實現過的,我現在有時間就要去努力實現它。 與其說這是觀念上的變化,不如說是“我的生活”這4個字開始出現,而且有了一個更清晰的以個體為中心的邊界。
50年代出生的人接受過集體主義的教育,更強調奉獻,在某種程度上要比現在的年輕人為他人考慮的更多。但是他們也經歷過改革開放,1978年的時候,最大的50後剛剛28歲,還處在非常容易接受新事物的階段,新的觀念進入了他們的視野。
所謂觀念上的新事物,就是“我的生活”“我的愛好”“我的意願”“我的興趣”,這些都在“我的奉獻”之外,所以他們跟老一輩人的看法是不一樣的。
其實每個人都是“時代的殘黨”,不僅僅在這個時代的氛圍下生活,還在最容易接受變革的年齡趕上了這種變革,而且還能夠從理性上去認識它,越是這樣,時代在你身上的烙印就越深。
這也是我為什麼覺得70後跟80後差別不大,因為70後和80後的青少年時期都成長在改革發生後的歷史階段,在80年代到90年代的這段時間裡,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認識到變革的發生。
03
社會流動性倒逼老年人獨立
社交需求衍生更多商業空間
5. AgeClub:第一代獨生子女的父母已經步入老年,在家庭結構趨於小型化的大背景下,新老人的生活方式出現了哪些變化?
孟慶延: 在討論獨生子女帶來的變化前,我們需要先關注改革開放後社會流動性的變化。
在改革開放以前的國企裡,工人退休了,至少有一個孩子可以來接班,基本上沒有流動性。但是今天不一樣,整個社會的流動性特別強。
城市裡年輕人的狀態基本上是兩種,一種是跟自己的父輩們在不同的城市生活,另一種是同在一個城市裡,但是也會有很多更細微的情況。比如說老人因為子女遷居到新的城市,但是你會發現他們總要回去,他經常要回老家去,這是流動性的改變。
流動性的增強和空間的區隔,越來越容易在潛移默化中影響子女和父母之間的邊界,以及邊界感。
以前的老人邊界感沒那麼清晰,但是從我們父母這一輩開始,邊界感越來越清晰了,我爸有時候做一些決定,就會說 “你的事我不管,我的事你也別管”。
我們的父輩跟祖輩很少這麼對話,但是到了我們這一輩,由於現實社會的變化、空間的變化、交往方式的變化,大家越來越強調邊界感。
如果對照西方社會來看,西方的代際結構就像磚塊壘起來的,每塊磚的邊界都很清晰。中國的傳統社會則像混凝土牆,裹在一起不分你我。這是中西方社會的顯著差別。
總體上我們和西方的差異會縮小,因為現代性的一個典型特徵就是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變得簡單、平等,而所謂的平等就是去掉我們身上如此多的倫理關係,變成一個現代的人與人的關係,包括我們跟父輩的關係,這是一個總的趨勢。
我們也在走這條路,只不過我們有中國文化的背景和根基在,不會完全變成那樣,但會趨同。
在社會流動性的變化之外,我們還要看到獨生子女政策的一個意外後果,那就是獨生子女一代缺乏和兄弟姐妹共同成長的機會,更加強調為自己活著,很難在自己的生活世界裡給別人留一個位置。
這種狀態反過來一定會倒逼老年人的獨立。
不是說現在的年輕人不孝順,而是在生活、工作、距離的重壓下,真正能幫父母、陪伴父母的時間很少,可能在心理上會覺得虧欠,但現實中的問題很多都解決不了,這其實是比較殘酷的。
獨生子女一代心裡留給父母的位置,比我們父母留給祖輩的位置要少,反過來,這些老人也會被逼著獨立起來,自己來解決問題,因為孩子都太遠了,遠水解不了近渴。雖然城市之間有差異,但現在城市老人的心態都比較類似。
在鄉村裡,對於依然留守的那些相對低收入的老年人而言,這個趨勢可能來的會慢。 不能忽視的是,今天城鄉之間雖然仍有差距,但時空阻隔已經被大大弱化了。
城鄉差距的比較,需要放在幾十年的跨度中去看,這才是歷史發展的趨勢所在。在過去的50年間,無論是技術條件、工作條件,還是基礎設施、生活方式,城鄉之間總體的時空差距在慢慢變小。
今天哪怕在離我們很遠的山區,小鎮上的青年、中年、老年可能也在刷抖音、快手,逛淘寶、京東、拼多多。在網際網路角度,城鄉之間的差異已經很小了。
6. AgeClub:拼多多和廣場舞為何深受老年人群的喜愛?
孟慶延: 拼多多能夠被中老年人所接受,與這個代際的生活經歷有關。
之前教父母用智慧手機,他們問我應該用什麼購物APP,我幫他們下載了淘寶和京東,等到過了一段回家之後,發現他們已經自己下載了拼多多。
我們父母這一代人經歷了從熟人社會到陌生人社會的過程。像我小時候住的單位大院,家屬院鄰居都是爸媽的同事,幼兒園裡的小朋友也都是爸媽同事的孩子。在經歷過住房的商品化改革之後,父母的居住環境變成了一個陌生人的社群,鄰居是誰都不知道。
有時候跟我媽迴天津,我會特別不習慣。我媽很喜歡跟人聊天,哪怕在電梯裡見到熟人都打招呼聊兩句。而我們這代人都不會聊天,見到認識的人頂多點個頭。他們依然習慣於熟人社會的社交方式,但在現在的城市生活中很難實現。
當老人的生活裡有其他元素填充的時候,他們不會感到孤獨,比如替兒女帶孩子、給每天回家吃飯的兒女做飯,對於孤獨的感受沒有那麼強烈。但是如果和孩子住得比較遠,又跟鄰居互不認識,他們就會懷念起過去熟人社會的溫情。
雖然熟人社會有很多不好的東西,但是大家總還是懷舊的,尤其是懷念過去的溫情。現在有很多重溫六七十年代的電視劇,我也會回想起小時候經歷過的那個時代。
現在的老年人經歷過那個時代,而且深刻感受過那種溫情,所以依然有社交的訴求。
於是拼多多的“砍一刀”被他們接受,變成一種新的社交方式。在年輕人的邏輯裡,可能只會幫朋友“砍一刀”,老年人則把“砍一刀”作為社交的切入口,透過這種方式讓陌生人變為熟人。
年輕人聚在李佳琦和薇婭的直播間裡看他們帶貨,但不會因為看直播成為朋友。老年人用拼多多則是另外一個邏輯,拼多多給老年人提供了社交的機會和空間,買東西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廣場舞也有類似的作用,一般是在居住地的中心出現,參與者都住在附近。 在水泥森林一樣的現代城市裡,大家互相都不認識,透過一起跳廣場舞,慢慢就認識了新朋友,滿足了社交需求。
透過觀察身邊的廣場舞人群,我發現廣場舞也是一個消費產業,當你成為領舞,開始教別人跳舞,特別是參加廣場舞比賽的時候,服裝、舞鞋等一系列的消費品就出現了。廣場舞確實起到了在陌生人世界中社會連線的功能。
我們年輕的時候,可能還體會不到社交的需求,但是老了以後這方面的需求也會慢慢出現,因為孤獨是現代人的永恆課題。
人越老越會感到孤獨,年輕時那種社恐的心態就會消失。現在不希望跟別人打交道,等到老了,可能就發現自己跟不上時代了,就特別希望別人關心你,不希望被遺落在時代的角落中。
7. AgeClub:當70後開始步入老年,老年市場會出現哪些變化?
孟慶延: 在探討消費市場時,我們要想的不僅是現在這批老人,還要考慮當70後、80後、90後退休以後,龐大的老年群體會怎麼樣?
我們比上一代人更熟悉電子產品、電子商務,更熟悉新的消費模式,網購已經成為我們的消費習慣。很多人每天不刷淘寶、不看直播就覺得很難受,而我們的父母在學這些購物軟體時非常費勁,覺得還不如直接去超市來得輕鬆。
這些基於網際網路和智慧裝置產生的新鮮事物,對我們來說根本不是障礙。我們也不會像父輩那樣在旅行時虧待自己,會在吃住方面更多地消費。養老公寓並不被我們排斥,社會化養老成為我們主動的選擇。
當大體量有著現代生活節奏、現代消費觀念的人老了以後,只要整體的經濟水平不出現特別大的波動,來自老齡人群的消費體量可能會出現總體上的大幅度增長,屬於老年人的時代就真的到來了,這是一個可以預見的大趨勢。
有人說現在的老年人很瘋狂,但是彆著急,未來還會有更瘋狂的老年消費群體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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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劉一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