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把玩一方古硯,若非流傳有序,一般應該從其材質、形制、圖案、工藝、銘款、包漿等諸方面去解秘其歷史,破譯其背後的文化故事。近日,筆者淘得古硯一方,從其形制、圖案、做工和包漿上判斷,屬明代歙硯無疑。硯底刻有“異日鳳皇池上客”字樣,落款為“三華”。三華是誰?其背後有什麼樣的故事呢?
江南名城,美麗的無錫,象一顆璀燦的明珠,鑲嵌在太湖之濱。這裡是江南文明的發源地之一,文化源遠流長,歷代文人輩出。顧愷之、倪瓚、徐霞客、王選、錢鍾書、徐悲鴻、劉半農、錢偉長、馮其庸……這些耳熟能詳的大家,可謂不勝列舉。他們的藝術成就不僅影響了他們的時代,也歷來被人們追摹敬仰,至今仍是我們寶貴的歷史文化遺產。這些大家,有如山巔之上的參天大樹,遠遠地被人們所膜拜。但他們的背後,難免有名不見經傳的民間高手,漸漸淹沒在滾滾歷史長河中。亦如藏在山峰背後的那些巨木,雖然我們目所不能及,但亦然參天挺拔。
本硯落款“三華”之主人,就是這山巒中的一棵巨木。雖然他漸漸被人們所遺忘,但他的作品,仍然在中華傳統文化長河中頻頻泛起渏漣。三華,清朝康熙雍正時期一位無錫藉道士,詩、書、畫皆佳,他的畫被吳觀岱稱讚為“近百年來無此作也”,他的名字叫榮漣。
榮漣(1662-1735),字洞泉,亦字三華,別署聽松山人,江蘇無錫人。榮漣幼年喪父,體弱多病,他母親為了讓他保命,命他入明陽觀為道士。康熙、雍正年間,榮漣居錫山之巔,居所命名為香雪社,又曰聽莊,或署聽木廬。或許是受宋代名士林逋的影響,榮漣在他的居所前後遍種梅花。榮漣與僧妙復及杜詔二人交遊甚密,三人號九峰三逸。榮漣善書、畫,工行草,尤工山水,詩亦清秀飄逸。《無錫縣誌》《清畫家史詩》等都有錄榮漣的詩作。
榮漣的詩,大多歌詠山水花木,也擅長作畫題詩。我們來欣賞一首榮漣的詩《廬墓既歸即用杜太史見招出山詩韻奉謝》,該詩中充滿了榮漣的道骨仙風:
魂夢依然在碧山,淚痕終日染衣斑。
荒荒宿草依霜露,故故白雲遲往還。
雙槳朅來煙水畔,一莊歸到竹梧間。
浣花有約能偕隱,參得浮生是轉關。
1933年,榮漣仙逝近兩百年後,他旅居海外的族裔榮棣輝,為其輯錄了柯羅版詩集《洞泉詩鈔》。詩集特意請晚清進士、“道德文章馳譽大江南北”的錢振鍠題耑。錢振鍠(1875~1944),字夢鯨,號名山,江蘇常州人。光緒二十九年進士,官至刑部主事。曾講學寄園垂二十年,道德文章馳譽大江南北。錢振鍠先生善書法,晚年喜寫墨竹,清流絕俗。錢先生書法於藝林中甚得推崇,其字以顏字為宗,廣習閣帖,中年後取法倪元璐,黃道周,後來又遍臨漢魏碑,博採兼綜,自成機杼。康有為見其字,大為讚歎“除我之外,當世更無此公匹敵”。其長婿謝玉岑、學生謝稚柳以及張大千、徐悲鴻都極欽服其字。徐悲鴻嘗致書謝玉岑“但求(錢字)精品,多多益善”。于右任、程滄波、謝稚柳談藝,自謂名山先生書法比他好。
《洞泉詩鈔》影印了榮漣畫作幾楨,其中一件有晚清畫家吳觀岱的跋語:“吾邑方外以畫著名者,釋氏無人,道家則有聽松山人榮漣,女冠有清薇道人,韻香只能畫蘭,雖繞有風致而筆力柔弱,尚不能與馬湘蘭、薛素之比肩。獨聽松山人出入宋元,卓然成家,是幀以馬遠之峭直、巨然之雄厚,松雲之柔緩,陶冶融合蔚成巨觀,近百年來無此作也,惜世知之者鮮,不能與石濤、石溪輩抗衡爭席。傳與下傳身價之貴與賊,所謂有幸有不幸並不聞筆墨之高下也。庚申冬月吳觀岱識”。“出入宋元,卓然成家”,“近百年無此作也”可見吳觀岱對榮漣畫作評價之高。所以彼時與翰林杜詔僧妙復結社“九峰三逸”就不足為奇了。
我們再仔細觀摩此硯。硯長14.3cm,寬8.9cm,高2.8cm,材質為歙石,包漿醇厚自然。硯面雕鳳凰梅花,周飾回紋,硯背覆手較深。背後銘文:“異日鳳皇池上客,三華”。鳳皇即鳳凰,三華即榮漣字號。該硯形制敦厚,銘文書風典雅,刻工細緻精到,硯堂深凹,雕工屬典型的“明大粗”。可惜銘文和硯堂皆有人為斑泐,當屬流傳過程中有外行畫蛇添足,但仍然瑕不掩玉。題刻“異日鳳皇池上客”,與硯面雕刻鳳凰梅花相呼應。該銘文精緻細膩,率性而行,出塵脫俗,於端嚴中蘊含秀美之氣,其落筆灑脫,遊刃有餘,雖字數不多,但清雅之趣盈然硯上。我們知道“榮漣少孤多病,母命入明陽觀為道士”,顯然榮漣本人不會有“學優取仕”的人生理想。從資料顯示榮漣尊母命入玄門後樂志詩、書、畫三藝。從銘文的內容分析,推測當是彼時富家或學子慕名託榮漣題銘。
榮漣留下的墨跡遠少於他詩詞,就其書風的行成略作推斷。有清一代,無錫也是吳門文化的重鎮。明初臺閣體在宮廷盛行,致使二王書風在當時幾盡僵化。明中葉興起的吳門書派給當時書壇帶來一縷新鮮空氣,其中佼佼者史稱“吳門四家”,即祝允明、文徵明、陳淳和王寵。他們追晉唐、融宋元的書學思想,衝破了臺閣體的媚俗書風,形成吳門書派典雅蘊藉的審美頃向,後來一直影響到清乾嘉金石學興起之前。榮漣正好生活在這個時代,吳門書風自然會影響到榮漣的書法。
榮漣是位道士,道家揚柔抑剛,崇尚陰柔之美,其所處時代受吳門書風影響的基礎上,他的書風相對多了些許道家的陰柔秀美,如縷縷清風拂過他親手種植的梅林。吳觀岱跋榮漣畫語:“近百年無此作也,惜知之鮮”。此話放在評價他的書法,當然不能說近百年無此作,但知之鮮倒到是事實。
鳳凰池即唐代朝廷機構“三省六部”中的中書省的代稱。“鳳凰池上客”語出唐朝詩人岑參的詩《奉和中書舍人賈至早朝大明宮》:“獨有鳳凰池上客 ,陽春一曲和皆難。”杜甫也有詩“欲知世掌絲綸美,池上於今有鳳毛”,詩中的池就指鳳凰池。中書舍人是中書省的重要屬官,品秩為正五品。雖然上面還有正三品的中書侍郎和正二品的中書令,但是中書令、中書侍郎是朝廷大員,輔佐天子幹大事,中書省的主要業務還是由六個中書舍人來承擔。所以,中書舍人類似於今天的辦公廳秘書一職,可能官位不是太高,但是領導的“身邊人”。
唐雲先生收藏的《耕讀研》
金榜題名是有唐以來所有讀書人的終極夢想。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只有以研為田勤耕苦讀,才有成為“鳳凰池上客”的可能。杜甫的“男兒生世間,及壯當封侯”詩句都表達了一種強烈的入仕精神,這已然成為古時文人士子們普遍的價值觀。我們古人制硯,多取一些寓意深遠的圖案刻於硯上,如耕牛代表耕作、耕讀,蟒蛇代表長壽、桂花和北斗星代表奪魁折桂。唐雲先生收藏的《耕讀研》,硯背面精美鐫刻了耕牛和北斗的圖案,象徵著五穀豐登和奪魁折桂的美好願望。該三華硯的鳳凰梅花代表著鳳凰池,都是極好的寓意。士不可以不弘毅 ,任重而道遠。“學而優則仕”成為古代士子們一種自覺的人生追求,入仕而濟世也是他們人生的最高理想。
可以想像,墨錠週而復始地轉磨,清水研至濃稠,猶如混沌初開,亦如縷縷輕煙飄蕩在道觀之上。筆毫輕觸楮素之上,舞動的是莘莘學子們的夢想,牽動的是家長們望子成龍的目光。硯面鳳池十年寒窗的朝夕相伴,也許確實成就了主人的終極追求。
古硯一方,訴說著當年文人學子們的夢想和艱辛!(譚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