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中的草原,傳來馬群的嘶鳴聲
若不是海拉爾停水,我是不會驅車七十多公里住在伊敏河鎮的。
興華大街貫穿小鎮南北,我在這條主街上兜來轉去,最終還是返回路南那棟孤零零的五層建築。
“你們這停水嗎?”我問前臺的姑娘。
“什麼?”她正在低頭玩手機,一時沒反應過來。
我告訴她海拉爾停水的訊息。她連忙起身,把蓋在腿上的毛衣扔到身後的床上,走向衛生間,裡面傳出流水聲。
我站在前臺等著,檯面左側立著個手捧金元寶的財神,右邊趴著只口銜銅錢的蟾蜍,他們都在衝我咧嘴笑。
姑娘帶著我去看房。她站著比坐著顯胖,黑色仿皮短裙緊箍著肉色連褲襪,我注意到她右腿有團模糊的刺青。
電梯上到五樓,走廊昏黑。每走一段,廊燈就會亮一盞,隨即身後的熄滅。空氣中有股綠皮火車的味道。她開啟一間房,接著又開啟對面的另一間。
“我要陽面的。”我說。
“陰面的安靜。”她說。
“陽面很吵嗎?”
“嗯!”她肯定地點點頭。
我還是要了陽面的客房,姑娘臨走前叮囑我:“晚上嫌吵,我再給你換。”
我習慣性地直奔窗前,傾瀉的陽光遍灑蕭瑟的草原,往來的車輛彷彿磅秤上的遊鉈,在鎮外的省道上左右移動。當我的目光落在對面街角那家叫“夜豔”的KTV時,恍然明白這邊為啥吵了。
午後的斜陽灌滿房間,我喜歡這種溫暖而安靜的感覺。可我隨後發現,除了陽光之外,很難再找到其他能夠撫慰人的東西了:地毯上有毛髮和燙痕,衣櫃歪斜,床頭和茶几佈滿浮灰;衛生間門框上粘著一塊有血汙的創可貼;洗手池旁有片薄如紙板的香皂,包裝袋上印著“貴賓專用”,我撕開它,開啟晃動的水龍頭,手剛觸到水,香皂就飛了出去——熱水器上的溫度顯示65℃。我突然開始想家。
我準備在晚上睡覺之前儘可能到外面消磨時間。
電梯門開啟時,我愣了一下——沒有人,裡面停著一輛不鏽鋼餐車,上面散亂地擺放著一盆剩菜湯、兩副用過的碗筷、四個花捲。電梯下行時,我又扭頭瞥了一眼餐車,一個花捲被人咬了一口。我屏住呼吸——努力回想它之前是否完整。
前臺的姑娘仍在低頭看手機,我從她面前走過時,她沒有察覺。
街道兩側是低矮老舊的房舍,但都刷著色彩明快的牆漆,在以汽修和五金配件為主的門市中,一幢亮得耀眼的白房子掛著黑字招牌“花圈壽衣”。 招手即停的麵包車走走停停,隨時有乘客跳上跳下。街上不時有穿著藍制服的工人走過,擁有五千多名員工的華能伊敏煤電廠就坐落在鎮南面,它像一座巨型加溼器,高聳的煙囪和冷卻塔長年冒著滾滾白色氣浪。
伊敏河鎮屬鄂溫克族自治旗,位於伊敏河西岸。半個世紀前這裡是達斡爾族人放牧的地方,自從上世紀70年代發現儲量豐富的煤炭資源後,這裡就成了呼倫貝爾草原的工業重地。在“2019中國西部百強鎮”中,伊敏河鎮位列第九。
向北走了約3公里,街道上逐漸熱鬧起來,政府機構和民宅大都分佈在這一帶。
農貿市場緊鄰馬路,賣東西的吆喝聲此起彼伏。一陣陣瓜香飄進我的鼻子,我走到一個瓜攤前,秋末的香瓜和西紅柿擺在攤床上。我拿起一個瓜聞了聞,左顧右盼地尋找不知去向的攤主。最後,我的目光停在相鄰的女攤主身上,她有些不情願地湊過來,邊幫我稱重邊盯著自己的攤位。“柿子多少錢?”一個女人晃過來問。“3塊。”女攤主答道。女人搖搖頭。“那邊兒1塊。”女攤主指著自己攤上的西紅柿說。
賣牛奶的女人
一個穿蒙古袍的女人在賣牛奶,她裹著頭巾,邊給人裝奶,邊盯著我——在她古銅色的面孔上有雙十分警覺的眼睛。當我試圖把相機對準她時,她眉頭緊鎖雙唇緊閉,用力衝我揮動手臂,像是在說:“滾遠點,你這個討厭的傢伙!”
夜幕降臨之前,我在一個小區的長凳上和一家麵館打發了剩餘的時光。
回到酒店,那輛餐車停在一樓電梯口,花捲不見了,碗筷上落著蒼蠅。
我草草洗漱後,又望了會兒窗外。“夜豔”亮起霓虹,幾個人影在變幻的霓光下晃來晃去。
街道晦暗,路燈昏昧,那個男人仍徘徊在路口,我回旅館時他就站在那裡,像是在等什麼人,他雙手插著褲兜,張望每一輛從他面前駛過的汽車。遠處省道上,大貨車用車燈切割著草原的茫茫夜色。
我上床躺下,想盡快入眠,好藉助昏睡遮蔽所有感官——隔絕周遭的一切。然而,睡意遲遲不來,除了閉上眼睛外,我的聽覺和嗅覺依然靈敏。我聞到一股股煙味飄進房間,接著我的耳朵辨識出隔壁兩個男人在聊天,他們顯然在議論一個熟人。我的神經也處於不安之中——準備隨時迎接“夜豔”突如其來的歌聲。但歌聲始終沒有來,整晚都很安靜。
清晨,出門吃早餐時,我很想問問前臺姑娘昨夜為啥這麼安靜?可是前臺空無一人。
我頭腦昏沉地走了1公里,來到一家叫“賀嘉緣”的酒店。酒店用彩鋼板搭建,像一個車間工棚,簡陋的天花板上吊著水晶燈,一條金光閃閃的T臺佔據半個餐廳,兩隻象徵純潔愛情的白天鵝振翅於T臺前端。這是一家婚宴主題酒店,兼賣早餐。
幾個男人走了進來,他們個頭矮小敦實,脖頸粗壯,走路時肩膀前後晃動,彷彿一輛輛小坦克。多年前,我在泰國機場急著趕航班,拖著行李箱一路小跑,避之不及撞到一個“小坦克”,我險些趔趄摔倒,他卻紋絲沒動。當時我就猜想他來自草原,現在我則感覺來到了他的故鄉。這些男人圍坐在一起,桌上很快擺滿餐碟——他們點了豐盛的早餐,以肉食為主。離開餐廳時,我聽到了滿足的飽嗝聲。
吃早餐的男人
駛出伊敏河鎮不久,草原上大霧瀰漫,耀眼的太陽變成了朦朧的月亮。那天是白露。我小心把車開下路肩,停在兩根直指天穹的水泥柱下。
傍晚,路邊的男人
我站在溼冷的霧中,一時辨不清方向,伊敏河鎮消失了,彷彿從來沒存在過。
氣浪蒸騰的華能伊敏煤電廠
- 我多次從202省道途經伊敏河鎮,每次都會在路邊地攤買菇娘和香瓜,也曾吃過一次午餐,菜碼大到一盤足夠三四個人吃。
- 伊敏河鎮向北40公里有著名的巴彥呼碩敖包,廣為人知的旋律 《敖包相會》 與這裡頗有淵源,電影 《草原上的人們》 就在這裡取景。
- 南面50公里處有紅花爾基樟子松國家森林公園,是亞洲最大的沙地樟子松林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