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玄宗李隆基當政的時候,壺天是長安城裡著名的酒店,特別是這家專營的“甕頭春”酒,更是“開壇十里香”!招來了許多酒客。許多文人名士,也是這裡的常客。
一進店門,迎面柱子上的那幅“醉裡乾坤大,壺中日月長”的楹聯,還是李白的手筆呢。店內的四壁,更掛滿了名家字畫:王維的行書、張旭的草書、曹霸的馬………給店堂增添了文雅的氣氛。這樣佈置,當然和店掌櫃韓文的尚好有關。韓掌櫃讀書不少,是個喜歡風雅的人,愛和來喝酒的文人們攀談,久而久之,肚子裡也裝了些雜學,什麼琴、棋、書、畫、詩,也都略知一星半點兒。瞧,今兒個一大早,店門還沒下板,他就帶著昨天晚上才來的新夥計韓幹看那些字畫,又是指點,又是講說,幾個老夥計也跟在他身後聽。
“這位王維王老爺是當今一流大詩家,不但詩好,畫也好。他的山水詩別成一派,可惜,我沒有求到他的畫一—不過得他一幅字也不容易,全長安城也只有壺天酒店有他的墨寶哩!他還精通律呂,是個不得的大才子!你再看這馬,畫得怎麼樣?”
剛從鄉下來,還帶著“土氣”的韓幹,一眼盯住曹霸畫的馬,兩個眼珠兒都不動了,連說:“這馬可真象活的!”
“哈哈哈哈!”韓掌櫃捋著下巴上的稀溜溜的鬍子大笑了,“你看不懂字,更不懂詩!這馬嘛,倒是看得明白的。畫得好啊!你看這馬多有神韻!神韻,你懂嗎?呶,不懂了!就是你說的`象活的'!”
“這位曹老爺是幹什麼的?”韓幹問。“是左武衛將軍哩,三國時候魏武帝曹操的後代!”
韓幹點著頭,說:“我在鄉下常趕車,跟馬打交道,我也愛畫馬。”
韓掌櫃和眾夥計都一驚。
“你也會畫馬?”韓掌櫃不相信地問。“我常用樹枝子,照著活馬在地上畫。”韓幹這句話,又把眾人招笑了。韓掌櫃輕輕一撇嘴,用眼角瞟了韓幹一眼。
“真的!”韓幹愣科科地說,“只是沒有曹老爺畫得好。”
“好了,好了!”韓掌櫃笑著擺擺手。“我叫你看看這些字呀畫呀,是叫你長點知識,開開眼。到咱們這兒吃酒的,盡是有學間的。你要懂點文墨上的事兒,也好伺候好客人。”
“是。”
“你現在還不能跑堂,等你有了眼簾見、機靈便兒,我看著行了,再在門臉兒上幹。”
“那我現在幹什麼?”
“在後邊乾點雜活兒,給各府裡送送酒。”“是了。”
這天,韓幹從城外拉著一車菜蔬回來,從酒後門進了院子,剛卸下半車菜的時候,廚房裡掌勺的老顧,一手扶著門框,探出半個身子笑著叫他:“小老弟,你不是愛畫馬嗎?”
韓幹自打那次冒冒失失地對韓掌櫃說自己也畫馬的話後,酒店的夥計們就常用“韓畫師,給我們畫個馬吧”之類的話取笑。這個從鄉下進城裡來的人很誠實,開始說:“我畫不好,以後畫好了,一定給你畫!”後來,他從他們嘻笑的臉上、眼神裡,發現是在奚落自己,再有誰說叫他畫馬,他就連聲也不吭了。
老顧又問一遍,韓幹才頭也不抬地說了句:“我不畫!”老顧跑到他跟前,說:“老弟,當今畫馬的高手正在樓上飲酒,掌櫃的已經送去了紙、筆、墨、硯,請他畫張畫兒呢!”
“真的?”韓幹一下轉過身,兩眼閃著光彩地問。
“哪個哄你?內廷供奉陳閎,名畫師哩!你不湊上前看看,興許能學幾手呢!”
“我去!”韓幹見老顧說得誠懇,興奮地答應一聲,撒腿朝店堂跑去。
他一跑上,就見韓掌櫃正給坐在中間桌旁的一個四十多歲的胖子敬酒,桌上已鋪了白紙,放了筆硯,不少人圍在他們身後。
“陳供奉,來飲了這斗酒再動筆。”韓掌櫃笑呵呵殷勤地說。
胖子一擺手,“畫完再飲吧。”
“好,好。”韓掌櫃順從地答應著,把酒盞遞給身邊的一個夥計。
胖子陳閎挽了挽袖子,站起來,韓掌櫃忙遞上筆。他接過筆,蘸了墨,端相著那紙。人們都屏息呼吸地看著他,一時間,上靜極了。韓幹用圍裙擦著手,躡著腳湊過來,伸著脖子在人們身後看著。
陳閎下筆了。隨著陳閎手中的筆動,韓幹的手指也在自己的圍裙上划動著。正當韓幹看得出神,心裡在默記著陳閎如何運筆,忽然他的耳朵感到一陣熱辣辣的疼。他扭頭一看,掌櫃的那個瘦得象秫秸杆兒插成的婆娘,抿著嘴,瞪著他,用右手擰住他的耳朵,不作聲地往外拽。他只得咧著嘴,踮著腳,被內掌櫃拉下了,拉到後院。
“哎喲哎喲,師孃,鬆手吧。”
“秫秸杆兒”略兒咯兒地笑了,鬆開韓幹的耳朵,輕輕順勢打了韓幹一個耳摑子:“傻小幹,不給我幹活,倒會偷閒!快給我卸菜,再偷懶,我可要抄櫸槌揍你了!”
內掌框回房去了,韓幹卸完了菜,到廚房看老顧炒菜。老顧問:“看見陳供奉作畫了?”
“沒看完。”韓幹摸著耳朵說。
“哈哈,耳朵沒掉吧?”老顧打趣道。韓幹苦笑一了下。
“真格的,你真會畫?”韓幹看著老顧一眼沒作聲。“你畫一個我看看。”韓幹仍不作聲。老顧把勺裡的菜倒進盤裡,“咣咣咣”地敲敲炒勺,一個跑堂夥計吆喝著,端到前邊去了。老顧說:“怎不言語?今晚上我抄張紙,你畫給我看看。”
韓幹這才說話了:“我沒在紙上畫過,在家的時節,只往地上用樹枝畫。”
“那算了吧!那不是小孩兒玩嗎?我當你真會畫呢!”
這工夫,夥計來叫韓幹,說掌櫃的吩咐,叫他給陳老爺挑兩壇甕頭春,隨陳老爺送到陳家去。
跟在陳閎後邊,韓幹挑著兩罈子酒,心裡想著:我今天竟遇上了一位名畫師!他不住地用眼打量陳閎,就如同看一位活神仙,又是欽敬,又是羨慕,又想湊近,又有點畏懼。他把陳閎的背面看夠了,緊走幾步跟到陳閎側後,又打量陳閎的側臉。怎麼看,怎麼覺得陳因是個了不得的大家——那氣度很有傲然不群之態。
到了陳家,韓幹放下酒罈。陳閎取了幾枚銅錢給他,說是賞他的。韓幹沒接錢,作了個揖,壯著膽子說:“小人想向陳老爺討點別的賞。”
“你想要什麼?”陳閎奇怪地瞧著韓幹。“請老爺賞一幅畫,小的當做範本,回去照著畫。”
“你也想學畫?”“是。”
“你通文墨嗎?”
“小的只能識些字,沒讀過多少書。”陳閎嘿然一笑,說:“不通文墨,怎麼學畫?再說我的畫稿一幅小的也值百千!你們掌櫃的用兩罈好酒才換得我一匹馬呀。他在酒店上掛了我的畫,會招攬更多客人去照顧他,他會賺更多的錢。哈哈,你們掌櫃的會算計啊。你倒更聰明嘍!哈哈哈,你有二十歲嗎?”
韓幹一聽話不對味,打個躬,說句“小的告退”,轉身就拎起扁擔,大步向門外走了。
陳閎看著韓幹的後影,心中冷笑道:粗手粗腳的酒保也要學畫?異想天開!
往壺天回來的路上,韓幹的眼前總晃動著陳閎那輕視、嘲諷的笑臉。他煩躁地用手在眼前一揮,自語說:“想他幹什麼!”他猛一抬眼,看見一個馬佚,牽了兩匹馬。啊,好馬!一匹毛色殷紅光亮,一匹五花連錢,都是八尺多高,竹籤似的小耳朵,大嘴巴,蹄子又厚又大,走起來精神得很!可比他在鄉下時見過的馬漂亮多了。他被吸引了,竟跟在馬後走去。
韓幹一邊走一邊仔細記下兩匹馬的各個特點,不時手還懸空的筆畫這,不知不覺中韓幹竟然跟馬走過了幾條街,直到他被一個路人無意中撞了一下才清醒過來,這才一步一回頭的回酒店。
一盞蠶豆大火焰的小油燈下,韓幹伏在小桌上一絲不苟地畫著馬。老顧推門進屋,他也沒發覺。
“老弟!”
“喲!”韓幹竟被老顧的一聲低喚,嚇了一哆嗦。
“這月的工錢又都花在紙、墨上了吧?”韓幹微笑著一點頭。
老顧坐在他身邊,拿起桌旁一大摞草紙,一張一張地看那上邊的各種姿態的馬,讚歎地說:“工夫不負有心人。我這笨人拙目看,你畫得可真不賴了!可惜啊。”
“可惜?可惜什麼?”“你是個酒家的夥計唄!”
韓幹皺了皺眉,低下了頭。老顧又拿起桌上的幾本書,問:“這是什麼書?”
“漢魏六朝人和本朝名人的詩。”“啊,你在讀詩了!懂嗎?”
“不懂的,遇到來吃酒的文士們,我就向他們討教。”
“嗯,有心計,好,好。”老顧隨便翻開一頁,指著上邊的字,“這是什麼詩?你也給我講講聽。”
韓幹伸過頭去,看看書上的詩,剛要說話,門開了,韓掌櫃笑吟吟地進來了。
“東家!”韓幹和老顧忙站起來。
韓掌櫃衝韓幹親熱地說:“快坐下;老顧,你也快坐。”說著,他先坐下了。他見韓、顧還站著,便一乎拉一個,把他倆都拉坐在席上,而後一團驚喜地對老顧說:“韓幹可是個人才呢!”說完,拿起那些畫稿:“瞧,畫得多好!真跟咱們上掛的名畫師的手筆差不離了!”接著,他又是一連串的稱讚。
韓幹和老顧都不解地互相看了一眼,他們很納悶:掌櫃的今天晚上怎麼跑到他們屋來聊起天了?
“好!”韓掌櫃用聲稱讚,結束了他的賞畫,把畫稿放好。這時,韓幹發現掌櫃的鄭重的目光注向了他。韓掌櫃說:“韓幹啊,你到我這裡一年多了,委屈你了。”
“你老這是......”
“你聽我說,你有出頭的日子了!”韓幹一愣;老顧也一驚。
“哈,你今天到王右丞府上送酒去,幹什麼來的?”
韓幹眨眨眼,白天的事他怎能忘呢?
他奉店主的命,把酒送到王維府裡。王府的管事收下酒,叫他等著,給他去拿錢。他坐在廊下的臺階上,拾起一根樹枝兒,就在土地上畫起來。畫什麼呢?畫他見過的那些好馬。他畫了一匹飲水的,又畫一匹昂首長嘶的,愈畫愈來勁兒,競蹲著在地上移來挪去,一口氣畫了七、八匹馬。
“嗯,有些意思!”
是誰在評論?韓幹抬頭一看,是個五十歲上下的官長,倒揹著手,彎著腰,在他身後看地上的畫兒。他忙站起來,說:“畫不好,老爺見笑了。”
那官長上下打量著韓幹:二十上下的年紀,一身藍麻布短衣褲,頭上包塊葛布巾,腰上繫著圍裙,腳下一雙麻鞋一地道的酒保打扮。長得粗粗實實,眼睛不太大,卻炯炯有神;一張厚嘴唇的嘴,顯出不善言辭的樸實。
官長笑著問:“你是送酒來的?”“是。”
“你跟誰學畫?”
“小的喜歡畫,沒有師父,只是看了活馬後,就試著畫一畫。”
官長驚訝了,說:“畫到如此地步,不易啊!你很有才。”
“小的有才?”
“有!有!我就是王維。來,來,到屋裡坐吧。”
王維?鼎鼎大名的尚書右丞、詩家、畫家王維,還請他一個酒保到屋裡坐?韓幹一時竟定住了。王維笑著挽了他的手他都不曉得兩腿是怎麼動的,就隨王維進了屋。
“坐吧。”
“不。老爺在這兒,小的怎敢坐?”
“不!”王維正色說,“我現在沒有把你當成酒保。坐吧!”
韓幹在激烈的心跳中,坐下了。王維詢問了他的身世,學畫的情況,還叫人展開紙,叫他畫了幾匹馬…
回想到這兒,韓幹的手心又冒汗了,象他給王維作畫後,筆桿都沾溼了那樣,不覺又撩起衣襟擦起來。
韓掌櫃說:“王老爺方才差人來傳話,叫你明天就不要再當酒保了,到他府上去。”
“去做什麼?”韓幹忙問,不免露出些憨態。“哎喲,傻老弟!”老顧一拍韓幹的背,
“當然是有好差事了!”
“是啊!”韓掌櫃也說,“王老爺看中了你,還能慢待你不成?”
這一夜,韓幹睡了個從未有過的香甜覺。
第二天,韓幹到了王維家,王維正站在府門口臺階上等著他呢。王維身邊還站著一個三綹黑的人。一見韓幹,王維笑著走下臺階,招呼著說:
“韓郎來了!我已久候多時了!”
韓幹慌得搶步上前,納頭就拜了下去,說:“韓幹怎敢勞右丞相候!”
王維一邊躬身,雙手扶起韓幹,一邊說:“我是在迎候一位畫苑新秀,未來名家!”
這兩句話,驚得韓幹脊樑上登時沁出了汗。他怔怔地看著王維,木訥地說:“王老爺,你老稱許得太、太過了吧?”王維笑了。那三給黑髯的人也定過來,說:“不過,不過。你的畫,我也看到了。王公是伯樂,發現了你這匹‘龍媒’!”
龍媒!這大宛出產的名馬!
王維指著那人說:“這位是當今畫馬名家曹將軍曹霸。”
韓幹又忙給曹霸施了禮。三個人進門,來到堂上坐下後,王維告訴韓幹:“我已經和曹將軍說妥了,推薦你到他的府裡,他願意收你做門生,你意下如何?”
韓幹做夢也沒想到能有這樣的美事!做曹霸的門生,那是多幸福的事!他直起身子,對著拈髯望他微笑的曹霸拜下去。說:“韓幹能伺侯曹公,為曹公鋪紙研墨,是今生的大幸!請老師受弟子幾拜。”說完,就拜了幾拜。
曹霸還了一禮,拉起韓幹,說:“我收你這個弟子了!只是要記住:要成為名畫師,還得靠你自己努力啊。你跟我學畫,不可亦步亦趨,得創出你自己的風格,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才不負王公推薦之恩,才是我的好門生。
“韓幹記住了!”韓幹朗聲回答。
從此,韓幹就從曹霸學畫了。曹霸作畫,叫他在一旁看著。他很快掌握了曹霸的筆法和設色方法。一次,曹霸叫他畫一幅《五馬圖》,他畫完後,請曹霸看。他覺得畫得很象老師畫的了。但曹霸沒有一絲笑容,反而問,“你記得當初,在王右丞家,我收你為徒的時候說的話嗎?”
韓幹愧疚地低下了頭。曹霸說:“去,好好觀察馬廄裡的馬去,它們是你的老師!”
韓幹領會了曹霸的意思,他勤奮地畫起寫生來。春天的曲江池畔,那些漫步在花柳間的馬前,夏天城外綠蔭大路上往來的馬前,秋天的牧場,冬雪中的圍獵場,都能看到他在拿著炭筆畫那些生龍活虎般的馬……
他後來被唐玄宗召進官廷做了畫師,終於成了一位卓越的畫家。
唐德宗建中初年,韓幹已經是須發皤然的老人了。一天,他正在街上散步,忽然發現獸醫在給一匹馬看病,那馬的毛色竟象他畫中的一匹馬。他好奇地走過去,正聽見獸醫在和馬的主人說話:“你老這馬,不象真馬,倒象韓幹畫的!”馬主人笑了,說:“你不必多間。快給醫治一下馬腿上的傷吧。”
韓幹仔細一看那馬的左前腿上,有一塊黑色的腫塊。咦!他大驚了,前天畫馬時,不是一時疏神把一滴墨落在馬的左前腿上了嗎?當他抬起頭,驚訝地伸手去摸那馬時,獸醫和馬主人都發現了他!獸醫高興地說:“韓畫師來了!快看這馬一”
韓幹和馬主人打個照面時,發現他正是自己畫中的牽馬人的樣子!那馬主人猝然一驚之後,忙拉了馬韁,化作一片煙霧不見了……
獸醫拉著韓幹的袍袖驚叫起來:“活了!活了!韓畫師,你的馬都畫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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