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洛陽縣,有一個富翁,叫劉弘敬,字元普。
這劉元普,曾任過青州刺吏,六十歲上告老返鄉,繼娶了與他相差二十歲的夫人王氏。
兩人成婚後,並無生育子女,劉元普只是把一應田園、典鋪,俱託與妻侄王文用管理。
時遇一年一度的清名,劉元普吩咐王文用準備好上墳祭祀物品,前往祖宗墳塋。
便到了墳地,祭祀已畢,劉元普拜伏墳前,口中喃喃自語,訴說著無子嗣之苦,乞求祖宗保佑之類的話語。
說到傷心處,竟放聲大哭,那王夫極是賢惠,拭淚上前勸說:"相公請不愁煩,你雖年紀垂暮,但筋力未衰。妾身如不能生育,當為相公另娶少年女子為妾,子嗣尚有可望。徒悲也無益。"
劉元普聽妻子這麼說,止了哭,悲悲慼慼離開墳地。
即將到家之時,見一個道士,手執招牌,上寫"風鑑通神"。元普見是相士,正想卜問子嗣之事,便邀他來到自己家中。
那道士仔細看了元普的面相,竟無忌諱說:″觀使君氣色,非但無嗣,壽亦在旦夕間矣。"
劉元普聞聽大吃一驚,說:"學生年近古稀,死亦非夭,子嗣之事,己已暮年,看來亦是水中撈月了?但學生自想,仗義行善,矢心已久,不知有何罪業,以至絕了祖宗嗣脈?"
道士微笑著說:"使君此言差矣!使君縱然行善,只是名聲酬耳,恐不能獲得福報。使君應明悉絕其弊,益其廣仁慈,才能多福多壽多子嗣,切記!"
元普聞言,默默聽受。道士起身作別,不受謝金,飄然而去。
劉元普知道道士是異人,深信其言,遂取田園帳簿,一一稽查,又悄悄潛走街市鄉間,各處探聽,才知實情:原來執事之人,名為使善,實則見人行事,不盡人意。
元普回到家中,遂將眾管事的人,嚴厲訓飭,其妻侄王文用,甚將善款中飽私囊,受到劉元普的訓斥,不再經手劉家善舉之事,要不是看在夫人王氏面上,元普定將他逐出家門。
自此,劉元普親自益修善事,不再託咐旁人。此舉一行,讚譽之聲,更是名揚遠播。
卻說汴京有個舉子李遜,字克讓,時年三十六歲,其妻張氏,兒子李彥青,小名春郎,時年十七歲。
李克讓是西粵人氏,距京師路遠,因家中苦貧,不便赴試,數年前,攜帶妻兒流寓京師,出人意料,卻中了新科進士,官授錢塘縣尹。
李克讓擇個吉日,攜妻兒一起到了任處。他見杭州湖山佳景,宛如神仙境界,不覺心中爽快。誰知貧儒命薄,到任未滿一月,犯下個不治之症。
張氏與春郎急請醫調治,但百般無效,只有待死。
一日,李克讓喚妻子到床前,說:"我苦志一生,十年寒窗,得中進士,死亦無恨。但只是無家可奔,無族可依,讓我撇下寡婦孤兒,如何是好?可痛!可憐!″
說完,淚如雨下。妻兒在旁邊勸住。李克讓心想:″久聞洛陽劉元普仗義疏財,名傳天下,不論認識不認識,若是以情相求,無有不應。除非此人,可以託妻寄子。"
說著,叫妻子扶自己坐起,又讓兒子春郎拿來文房四寶,正想舉筆,忽又停止,心裡好不猶豫:"我與他從無交往,難述寒溫。這信如何寫得?"
心知自己時間不多,克讓吩咐妻兒取湯取水去,把兩人支開了。待妻兒回到身邊,他把書信已牢牢封固,上寫十五個字,寫著:辱弟李遜書呈洛陽恩兄劉元普親拆。
李克讓把書信讓妻兒收好,說:"我有個八拜為交的故人,原是青州刺史劉元普,洛陽人氏。此人義氣干霄,必能濟你母子。帶我書信投他,料無阻拒。你們可多多拜上劉伯父,說我生前不及相見了。"
克讓又囑咐了妻兒幾句,兩人垂淚受教。未了,他強忍氣喘,最後說:"我身死後,棺木權寄在浮丘寺中,等投過劉伯父,徐圖殯葬。隨地即可,不須再回粵西。"
說罷,心中哽咽,大叫說:"老天!老天!我李遜如此清貧,難道做一個縣令,也不能夠!"
叫著,驀然倒在床上,任憑妻兒叫喚,再也醒不過來。
張氏、青郎各哭得死去活來,母子二人無計可使,只得遵從克讓遺命,先把他的後事辦了。
李克讓上任不上一月,母子兩手裡哪有銀兩,還虧得同僚相助,買來一具棺木,將李克讓盛殮,過了七七之期,依遺言寄柩浮丘寺內。
母子二人收拾行李,帶上書信,飢餐渴飲,夜宿曉行,取路投洛陽縣來。
這一日,劉元普正在書齋閒玩古物,見門房進來稟報:″外有母子二人,口稱粵西人氏,是老爺至交親戚,有書信拜謁。″
劉元普心裡犯疑,心想自己沒有粵西遠親,但還是讓門房請那母子二人進來。
張氏母子,走到劉元普面前,施禮後,元普問:"老夫與賢母子在何處識面?實白一遺忘,伏乞詳示。"
李春郎笑著說:"先君李遜,字克讓,母親張氏。小侄名彥青,字春郎,本貫粵西人氏。先君因赴試,流落京師,以後得第,授錢塘縣尹。一月身亡,臨終時憐我母子無依,說有洛陽劉伯父,是幼年八拜之交,特命亡後,帶著手書,自京師前來拜懇。"
劉元普聞聽,茫然不解知就裡。春郎便將父親手書遞上,元普拆信看時,卻是白紙一張,吃了一驚,默然不語,左右想了片刻,忽然間心裡省悟。
張氏母子見劉元普沉吟不語,只當他不肯容納,便想轉身退出。
忽聽得劉元普大聲說:"李兄果是我八拜至交,指望再得相會,誰知已作古人?可惜!可憐!今你們母子就是我自家骨肉,在此居住便是了。″
便叫請出王夫人說知母子二個來歷,認為妯娌。春郎以子侄之禮自居。元普便擺設筵席款待,席間,張氏說起丈夫靈柩在任所寺中,不由暗暗落淚。
劉元普聽了,一力應承殯葬事宜,王夫人與張氏細談後,得知她有遺腹兩月了,便更加放在心上,酒散後,送他母子到南樓安歇,傢什器皿一一具備,又撥幾個童僕服侍。每日三餐,十分豐富。
張氏母子得到劉元普的收留,已是歡喜,誰知他如此殷勤,心裡更是感激不盡。
一日,劉元普與夫人閒坐,忽然掉下淚來,夫人忙問其故,元普說:″我觀張氏之子春郎,儀容志氣,日後必成大器。我若得這麼一個兒子,真是死而無憾了。今華歲已去,子嗣杳然,為此不覺傷感。"
王夫人說:″我屢次勸相公娶妾,只是不肯。如今定為相公覓一側室,生一兒半女,延續劉家血脈。"
劉元普說:"夫人休說此話,我雖垂暮,你卻尚是中年,若天不絕我劉門,縱是妻妾成群,也是徒勞。″
壬夫人這番主意,要給丈夫娶妾,曉得與他商量,定是推阻,便私下叫家人將做媒的薛婆叫來,囑託與她。
過不了幾日,薛婆尋了幾個女子來見王夫人,但沒有一箇中夫人的意。薛婆說:"這鄉間女子,只能如此。除非那汴梁帝京繁華處,才有出色女子。"
此時,恰好內侄王文用有事進京,王夫人私下給他百金密託予他,央薛婆同去汴梁尋覓。恰薛婆也有一頭媒事要進京,兩得其便,與王文用搭伴起程前往。他兩這一去,又牽出一樁事情來。
汴京開封府祥符縣有一進士,姓裴名習,字安卿,年登五十,夫人鄭氏早亡,生有一女,叫蘭孫,年方二八,貌美如花。
裴安卿做了幾年侍郎官,升任襄陽刺史。選好吉曰,帶了女兒起程赴任,蒞任半年,治得那一府,物平民安,詞清訟簡。
光陰似箭,到了六月炎熱天,這一日,裴安卿與女兒蘭孫吃過午飯,覺得酷暑難擋,安卿命人汲井水解熱,他吃了兩杯,隨後讓女兒蘭孫吃。女兒說:″爹爹,這井水有何好吃的。″
安卿說:"你爹爹貧寒出身,更有那一時誤失,問成罪案,困在囹圄,受盡鞭打,還要手足鐐銬的人,這種時節,在那獄裡,休說冷水,就是泥水也吃不到。女兒,你爹爹比起他們,有這冷井水吃,豈不是神仙?"
蘭孫說:″爹爹怎可和那些囚犯相比?"
安卿笑笑說:"是人都一樣。今司獄司中有一二百名罪人,我意欲散禁他們,日給冷水一次,待到交秋再理會。″
蘭孫極力反對,說:"爹爹不可造次,獄中罪人,皆不良之輩,若寬待了他們,倘有不測,受累不淺。″
也是安卿合該有事,只因一時善念,應死囚徒俱脫網,自己反遭殃。
次日,安卿升堂,吩咐獄吏將囚犯散禁在牢內,每日一次涼水。如此這般,牢子們緊緊看守,不敢疏忽。但過了十多日,牢子們就松怠了。
那一干犯人,見獄中寬縱,已有越牢之心。有幾個領頭的,將利器暗藏於身,乘獄中舊例:每逢農曆初一,吃那利市酒,約莫二更時分,獄中響起一片喊聲,一二百人犯,一齊動手,先將那當值的牢子殺了,開啟牢門,見一個牢子殺一個,直反到牢中各個衙門,殺了幾個佐治官吏。
那時正是清明時節,城門還未關閉,眾人犯吶喊著,一鬨出城四散逃躥。
安卿聽得外面喧囂,連忙起來,早已有人報知,裴安卿聞聽,連聲叫苦不迭。即點起衛兵,分頭追捕。
次日越獄之事,早報上司知道,少不得動了一本,奏章早到天聽;天子與群臣議處。由於安卿平常心性剛直,不肯趨奉權貴,所以朝中無人與他辯冤。
反而落井下石,說:縱囚越獄,典守官難辭其責。且又殺死了幾名佐官,獨留刺史,事屬可疑,合當拿問。"
天子准奏,即便批下來,著法司差官扭解到京。
此時的裴安卿,只得束手受縛。卻也想自己素有政聲,還有辯白理由,叫女兒收拾了行李,父女兩個同押解人一起啟程。
到了東京,裴安卿舊居,已被奉旨抄沒了。虧得鄭夫人在世時,與清真觀女道往來,借得一間房子與蘭孫住下了。安卿奉旨下到大理獄待審。
蘭孫用些錢鈔,買上求下,去獄中為爹爹擔茶送飯。但安裴安卿年衰力邁,受了驚惶,又受了苦楚,日夜憂慮,已是飲食不進了。
一日,見女兒來到獄中門首,安卿說:"我氣寒難當,今日大分必死。只因為人慈善,以至召禍,累了我兒。雖然罪不及子女,只是我死後,你無路可投,作婢為奴,定是難免。"
安卿說到此,猶如萬箭穿心,長號數聲而絕。還好未及會審,不受那各種刑具之苦。
蘭孫見父親氣亡,哭得發昏。欲要領走屍體,卻說是朝庭罪人,不得擅便。
此時的蘭孫姑娘,不顧生死利害,闖進大理寺衙門,哭訴越獄事件根由,哀傷之心感人。
所幸大理寺卿,還是個公道之人,見了蘭孫這般情狀,惻然不忍,隨即進一道表章,上呈天子。
那真宗皇帝也算個仁君,見裴臣已死,便不再苛求,準了表章。
蘭孫得了這個訊息,將身邊所餘銀兩,買口棺木,央人抬出屍首,盛殮好了,停在清真觀中。此時,蘭孫身上已沒有丁點錢兩了,殯葬之資,毫無著落,她左思右想:只有個舅舅鄭公,現任西川節度使,卻是路途險遠,怎麼可能會來搭救?真正是無計可施了……"
萬般無奈,蘭孫姑娘只得手中拿個草標,將一張紙寫著″賣身葬父"四字,到父親靈柩前拜了四拜
禱告說:"爹爹陰靈不遠,保女兒前去遇得好人。″
拜罷蘭孫起身,噙著眼淚,忍一身羞恥,沿街喊叫。可憐她一個嬌嫩的閨中處子,見一個陌生人,也會面紅耳赤的,不料想今日拋頭露面,沿街叫賣自己,思念父親臨死言語,不覺肝腸俱裂。
天無絕人之路,蘭孫正在街上賣身,見一個老媽媽走近前來,欠身施利,問:″這不是裴小姐嗎?如何到此地步?"
原來這媽媽,正是洛陽的薛婆。鄭夫人在世時,薛婆有事到京,常在裴家往來,所以認得蘭孫姑娘。
蘭孫見是薛婆,含淚把事情前後說了一遍。
薛婆聽了,不覺也哭起來,說:″原來尊府老爺遭此大難。你是宦家之女,若要賣身,直是委屈萬千。″
蘭孫說:″今日為了父親,就是殺身,也顧不上了,何惜其它!"
薛婆說:"既如此,小姐請免愁煩。洛陽縣劉刺史老爺,年老無兒,夫人王氏要與他娶個偏房,夫乘便囑咐親侄王文用帶了身價,同我前來東京。也是有緣,遇見小姐。那劉刺史仗義疏財,王夫人大賢大德,小姐若到他家,總比那些不知根底的強。"
″但憑媽媽主張,只是賣身為妾,玷汙門庭,媽媽千萬莫說出真情,只說是民家之女罷。"
薛婆點頭稱是,就領了蘭孫姑娘,一同到了王文用的住處。薛婆就對他說了蘭孫的底細。
王文用見蘭孫姑娘貌美如花,又得體大方,何怕不中姑媽之意!
一邊是落難之人,一邊是富厚之家,王文用整整兌足一百兩雪花銀,交與蘭孫姑娘收了,就要接她起程回洛陽。
蘭孫說:″我本為葬父,故此賣身,須完葬後,才好去得。"
薛婆勸說:"小娘子,你孑然一身,如何完得葬事?何不到洛陽成親後,那時叫劉老爺差人埋葬,何等容易。"
東京到洛陽只有四百里路程,不出數日,已到了劉元普的府上。薛婆悄悄地領著蘭孫,先去叩見王夫人。
當時,王夫人見到蘭孫後,滿心歡喜。便收拾一間房子,安頓姑娘,撥一個丫鬟服侍她。
次日,王夫人把得汴京裴氏之女一事,說給劉元普聽了。不料丈夫卻說自己命中恐無子嗣,不能耽誤人家幼女。王夫人命丫鬟請出蘭孫姑娘。
劉元普見了,心想:我觀此女儀容舉止,決不是貧家之女。便開口問:"你是何等樣人家,為何事情賣身殯葬?"
蘭孫含淚說:"賤妾乃是汴京小民之女,姓裴,小名蘭孫,父死後,無資殯葬,故賣身葬父。"
囗中如此說,眼淚滾落下來。劉元普見她說話神態,像有什麼事情隱滿,便好言再三追問。
蘭孫姑娘這才把父親,放囚得罪緣由,細說了一遍,說完,淚如泉湧。劉元普聽後,大驚失色,也落淚說:"我說不像民家之女,夫人幾乎誤了老夫!可惜一個好官,遭此屈禍!"
說著,吩咐丫鬟,好好服侍小姐,即又差人往汴京迎裴安卿的靈柩。不幾日,扶柩到了,卻好錢塘李克讓的靈柩已到了。劉元普將兩具靈柩停在一個莊廳上,備了兩個祭席拜奠。張氏領了兒子春郎,拜了亡夫;劉元普也領蘭孫拜了亡父。
隨後,擇揀了兩塊好地,待到臘月吉日安葬。
王夫人又勸說丈夫,讓他娶蘭孫做偏房,說是也許可生育子嗣。被劉元普一番怒斥。自此,王夫人不敢再提蘭孫之事。
為了斷夫人的念頭,劉元普認了蘭孫為女兒。
王夫人見蘭孫成了自己女兒,就對劉元普說:"相公既認蘭孫為女兒,須當為她擇婿,侄兒王文用青年喪偶,何不與他成就這頭親事?"
劉元普笑著說:"內侄繼娶之事,包在老夫身上,今日我要嫁女,你只管打點妝奩便是,我要讓裴使君的女兒,風光出嫁。王夫人想問蘭孫嫁與何人,劉元普笑而不答,催她去打點嫁妝。
王夫人依言。劉元普當時便定下一個成親吉日,到期宰殺豬羊,大辦筵席,遍請鄉紳親友,眾人還只當是劉公納妾,王夫人也只當是替侄兒王文用成婚。
看看吉時將到,糾劉元普教人捧出一套新郎衣飾,擺在堂中,他拱手向眾人說:"列位高親在此,聽弘敬一言:利人之色不仁,乘人之危不義。襄陽裴使君以王事繫獄身死,有女蘭孫,年方二八,荊妻欲納為妾,弘敬寧乏子嗣,決不敢汙使君之清德。
"內侄王文用雖有綜理之才,卻非仕宦中人,亦難配公候之女。惟我故人李縣令之子彥青,既出望族,又值青年,貌比潘安,才過子建。
″今日特為兩人成其佳偶,諸公以為如何?″
眾人聽了,異口同聲,讚歎劉元普盛德。李春郎出其不意,卻待推委,劉元普那裡肯從?便親手將新郎衣裳與他穿上。
隨後笙鼎沸,燈火輝煌,遠遠聽得環佩之聲,都是薛婆做喜娘,隨了幾個丫鬟簇擁著蘭孫小姐,款款而至。
二位新人,立在花氈之上,交拜成禮,直是說不盡的奢華富貴。
當時,張氏和兒子如魂夢之中,真正喜從天降。
蘭孫小姐燈燭之下,覷見新郎容貌不凡,也自暗暗歡喜。只當要嫁個老人星,誰知卻嫁了個文曲星。行禮已畢,新人上轎,劉元普親送二人到南樓,結燭合巹。又把那千金妝奩,一齊送到。
這洞房中,一對新人,真是佳人遇著才子,那一宵歡愛,兩人喜從悲出,如膠似漆,似水如魚,枕邊說到元普大德,兩人感激深入骨髓。
不覺臘月中旬到了,塋葬吉期如至,劉元普便自聚匠役人工,在莊廳上抬取一對靈柩,到了墳塋。張氏與春郎夫妻,各各帶了重孝相送。
劉元普設三牲禮儀,親自舉哀拜奠。張氏三人放聲大哭,哭罷,一齊望著劉元普拜倒在荒草地上,久久不起。哭說著:要不是遇上劉公,此時三人,結果還不知如何?
劉元普連忙答拜,只是謙讓不已,略無一毫自矜之色。
不久張氏生一女兒,取名鳳鳴。劉府上下自是高興。
過了半年,已四十出頭的王夫人,忽然喜食鹹酸,且時常作嘔。劉元普只當她病發,請醫診治,說是像喜脈,但曉得劉元普年已七十,王夫人年已四十,從不曾生育過,為此都不敢下藥。
不知不覺過了些時日,王夫人覺得腰肢日重,裙帶漸短,眉低眼慢,乳脹腹隆,知是有孕了。劉元普欣喜若狂,立喚接生婆住進府中,提防分娩。
忽一夜,王夫人方睡,便覺腹痛,眾人忙來服侍分娩,不上半個時辰,生下一男孩,眉清目秀,鼻直口方,十分健壯,夫妻兩人歡喜無限。就取名劉天佑,字夢禎。
轉眼間,天佑滿月,眾鄉紳親友,齊來慶賀,吃了三五曰酒席。
李春郎自與蘭孫成婚葬父後,一發潛心經史,希圖上進,以報劉元普大恩。
他又得劉元普扶持,入了國子學,與伯父丶母親和妻子商量,準備到京赴學,以待試期。
見汴京有一公差到到來,說是鄭樞密府中所差。前來接取裴小姐一家的。
原來那是蘭孫的舅舅鄭公,數月之內,已自西川節度使內召為樞密院副使。還京之日,已知姐夫被難而亡,遂到清真觀打聽外甥女訊息,說是賣在洛陽。又派人到洛陽訪查,得知劉公仗義完婚,稱歎不盡。因思念外甥女,故前來接她一家赴京相會。
臨行前,張氏及春郎夫妻,再三拜謝劉元普夫婦盛德,然後垂淚登程。洛陽與京師不遠,時常有書信來往。
劉府公子劉天佑,轉眼早過週歲。一日,奶孃抱了小官人,同了養娘朝雲,在外曬太陽。那朝雲年十八歲,頗有姿色,為了公子啼哭之事,與奶孃發生了口角。
朝雲心直口快,說:"我從不曾見過有七十歲的養頭生子的,這孩子,不知是他拖來的,還是抱來的?"
不想奶孃把朝雲的話,竟一一告訴了劉元普。
劉元普聽了,忻然說:"這也怪她不得。七十生子,原是罕有,她一時妄言,何足計較。"
劉元普當夜與王夫吃罷夜飯,突然說:"夫人,我想收那朝雲為妾,望夫人成全。"
王夫人被丈夫的話驚呆了,繼而大喜,忙把朝雲叫來,問她意思。
朝雲姑娘一時也糊塗了,老爺不但不責怪自己妄言,反要納自己做妾,只有應充的份了。
原來,劉元普初時只當自己不能生兒,所以不肯輕納年輕少年女子,如今已得過頭生,便自放膽大了。又見夢中說尚有一子,一時性起,相中了朝雲姑娘。那朝雲偶爾失言,不想老爺不怪,卻也不敢違拗。
劉元普便冊立朝雲為妾,納入後房,朝雲想當初一時失言,到得了個好地位。
轉眼間,又已十月滿了。一日,朝雲腹痛難禁,生下一個兒子。方才落地,只聽得外面喧嚷,劉元普出來看時,卻是報李春郎狀元及第。
劉元普見兩件喜事同至,心裡快樂無限,當報喜人呈上李狀元家書,他拆開看時,上寫:恩公,侄子孤孀,得延殘息足,全賴伯父保全,今日成名,皆伯父之賜。本欲給假,侍講東宮,不離朝夕。姑送御酒二瓶,宮花二朵,為賢郎鼎元之兆。再拜謝伯父盛恩。
那鄭樞密院夫人魏氏,也就是蘭孫舅媽,生了一幼女,叫素娟,尚在襁褓之中。也是因為姐姐、姐夫早亡,特別疼愛外甥女。
故此張氏與兒子兒媳一家住在她府中,十分相融。
李春郎中了狀元后,授了東宮侍講之職,深得皇太子之心。自此十年有餘,真宗皇帝駕崩了,仁宗皇帝登位。優禮師傅,便超升春郎為禮部尚書,進階一品。劉元普仗義善舉之事情,自仁宗為太子時,春郎早已幾次奏知。
當日便進上一本,懇賜還鄉祭掃,並乞褒封,仁宗準了奏本,下詔旨:錢塘縣尹李遜追贈禮部尚書,襄陽刺史裴習追復原官,各賜御祭一筵;青州刺史劉弘敬以原官加升三級,禮部尚書李彥青,給假半年,還朝復職。
李春郎得了聖旨,便與母親,夫人,鳳嗚小姐,謝別了鄭樞密,一路上車馬旌旗,浩浩蕩蕩,沿途府縣官員出郭迎送。那李春郎去時尚弱冠,來是已為尚書,洛陽父老,都嘆贊劉元普不但有德,且能識人。
劉元普夫婦,排香案迎接聖旨。張老夫人、李春郎、蘭孫夫人,俱各紅袍玉帶,領著鳳哼鳴小姐,齊齊拜倒在地,稱謝劉公夫婦洪恩。
劉元普一一扶起,就叫兩位公子出來相見。他對張氏說:"老夫有一句話,含藏十餘年,今日不敢不說。其實,令先君與老夫,生平實無一面之交。想當初,賢母子來投時,老夫茫然不知就裡,,及至拆信看時,並無半字。開始不解其意,仔細想想,必是聞得老夫虛名,欲想託妻寄子。今喜賢侄功成名就,老夫再不說出,恐埋沒今先君一番苦心。"
說罷,即將原書遞與張氏母子展看。母子兩人看了,號慟再次感謝。
劉元普直至百歲,無疾而終。王夫人也壽過八十。李春郎夫婦,把劉元普夫婦認作親生父母,心喪六年。
雖然劉元普自有子孫,但李春郎卻年年致祭,一心知恩報恩。
劉元普的兩個兒子:劉天佑、劉天錫也做了大官。劉元普雖逝,但屢受褒封,子孫蕃衍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