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 爺
文/田定方
澗頭村仇虎山開的油坊裡,熱氣騰騰,油工們赤裸著上身,嫻熟地幹著各自的活。隨著一陣陣粗獷的打榨號子聲和一聲聲沉悶的撞擊聲,菜籽油從出口處溢位。頃刻間,油香四溢,沁人心脾。
一個女孩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大,吃飯了!”
一個身材魁梧、滿臉絡腮鬍子的男子應聲到:“唉!”
男子穿好上衣,推開門,帶著一股油香走了出來。他接著女孩遞過來的碗和筷子,靠牆圪蹴著,開始狼吞虎嚥起來。不幾口,一大碗飯就下肚了。他將空碗和筷子遞給女孩,用手抹了抹嘴,站起身子,打了個飽嗝。女孩將空碗和筷子放在籃子裡,上面用手帕蓋好。然後,她仰起臉,問:“大,你吃飽了麼?”
男子衝女孩笑了笑,說:“吃飽了,你快回去,小心路上有狗。”
女孩應了聲,提起籃子,挎在了胳膊上,轉身離開了。望著女孩遠去的背影,男子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五年前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
五年前的冬天,雪下得特別的大,到了晚上,雪下得更大了。像往常一樣,男子來到父母屋裡,給火盆裡添了塊煤,輕輕地掩上門。北風夾著雪花打到臉上,生疼生疼的。他縮了縮脖子,裹緊棉襖,快步進到自己屋子,拍了拍身上落的雪,從口袋裡掏出火柴盒,劃亮一根火柴,點著煤油燈,就合衣靠在坑頭的被子上。風呼呼地拍打著窗戶,從窗戶縫隙處擠進來的,吹得煤油燈的火苗忽明忽暗。男子毫無睡意,想起了因病已過世三年的妻子,不由得心酸不已。想起了年幼的兒子,此時在自己父母的房子睡得正香。想起了以往種種生活的艱難和困苦,不由得唉聲嘆氣起來。
一陣急促、猛烈的敲門聲打破了寧靜,也引得柴房裡的狗狂吠不止。“這麼晚了,風大雪大,誰還來敲門?”男子嘴裡嘀咕著,從坑上坐起來,鞋沒來得及穿好,就出門了。雪下得還大,風吹得更猛。男子開啟前門,只見門外的屋簷下,站著一高一矮兩個人,身上落滿了雪花。
“大哥,行行好!能不能讓我娘倆住一晚?”高個的人說。
還沒等男子反應過來,男子的母親和父親聽到敲門聲,也出來了。男子回頭看了看母親,母親連忙說:“快進來吧!冰天雪地的,真是可憐的。”
高個的人說:“好人,好人,你們真是好人啊!”
屋內火盆裡的火燒得正旺,架在上面的八字水壺“噗——噗——噗”地冒著熱氣。男子的兒子也醒了,眼睛睜得大大的,好奇地看著,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就著煤油燈的光亮,男子才看清了兩個陌生人,說話的那個約莫二十一二歲上下,大眼睛,個子不高,微胖。旁邊的是個小女孩,扎著兩個小辮,大概三四歲的樣子,圓圓的臉蛋凍得烏青,全身發抖著。
“快烤烤火,看把娃凍成啥了啊!”男子的父親說。男子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把那娘倆讓到了靠近火盆邊的地方。男子的父親接著說:“老婆子,看看有啥吃的麼,他們應該都餓了。”
男子的母親一邊應聲著,一邊推門向屋外走去。不一會兒,她就進來了,手裡端著兩個碗,碗裡放著兩個玉米麵饃和幾塊紅薯,面露難色地說:“窮人家,麼啥好吃的,你和娃將就點吧!”
那個女的趕忙起身,說:“好我的姨啊!謝謝你,有吃的就行,有吃的就行。”
男子接過母親手裡的碗,放在桌子上,拿出饃和紅薯,放在了火盆的架子上。然後,他提起水壺,給兩個碗裡倒了些熱水,遞到了那娘倆手裡。不一會兒,饃和紅薯熱了,屋子裡瞬間瀰漫著饃和紅薯的香味。男子從架子上拿起饃和紅薯,塞到了那娘倆手裡。女孩和母親顧不上客氣,大口大口地吃著。男子的母親看著這娘倆可憐的樣子,心疼地說:“彆著急!慢點吃,別噎著了。”男子見狀,連忙給兩個碗裡再添滿了熱水。
女孩和她母親臉上慢慢地紅潤了。吃完饃和紅薯,女子拉起女孩,“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連連說著:“謝謝你們!謝謝你們!”
男子的母親著急慌忙地把那娘倆扶起來,忙不迭地說:“謝啥哩謝!都是窮苦人家。”
這時,男子的父親開口問道:“你娘倆是從哪兒來的?”
“我們是甘肅天水的,那兒遭了旱災,顆粒無收。娃他爸出去找活,好幾年沒有了音訊。我和娃實在活不下去了,就一路乞討過來了。幸虧遇到了叔和姨你們一家子好人,要不然我娘倆不是凍死了,就是餓死了。”那個女的說著說著,眼淚就不自覺地掉下來了。
男子的母親見不得人家恓惶,用衣襟不斷地擦拭著眼淚。男子的兒子趴在被窩裡,一動不動,靜靜地聽著。男子的父親沉思了一會兒,說:“我家就四口人,老婆子、兒子、孫子和我。前幾年,兒媳得病去世了,兒子也沒再娶。如果你不嫌棄,就和娃先住下吧!有我們吃的,就有你和娃吃的。”
男子的母親也附和著說:“住下,住下吧!咱倆還能做個伴哩。”
那個女的說:“叔、姨、大哥,我哪敢嫌棄啊!你們就是我娘倆的大恩人。快!清梅,快謝謝爺、婆和叔。”
那個叫清梅的女孩起身準備磕頭,被男子的母親攔住了。
男子的父親說:“老婆子,我和榮昌睡他屋子,你和這娘倆,還有旺兒就睡這屋。這屋裡有火盆,暖和!天也不早了,其他事情,等明天再說。”說罷,他就起身,叫上男子,推門出去了。
沒過多長時間,女子和男子結婚了。十八年後,那個叫清梅的女孩嫁給了我的父親,成了我的母親。那個女子成了我的外婆,男子自然就是我的外爺了,小男孩成了我的舅舅。
“榮昌、榮昌,掌櫃的喊你哩!”外爺的思緒被油工二狗的喊聲打斷了,他應聲到:“狗娃子,你叫喚啥叫喚呢,我馬上過去!”
油坊掌櫃的仇虎山正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抽水煙,見外爺進來,抬了抬身子,說:“榮昌,給你說個事。”
“掌櫃的,你說!”外爺說。
“雷村富盛源掌櫃的託人捎話來,說從朋友那聽說你人很能行,搖耬下枝擩麥秸,趕車打的回頭鞭,農活裡你樣樣在行。想讓你給他當夥計,工錢是三擔六鬥糧,另外二百斤煤。”
仇掌櫃的接著說:“我們方圓可沒有給夥計這麼高的工錢啊!你在我油坊也好幾年了,為人、技術沒得說。可咱油坊小,生意一般,我可給不了你這麼高的工錢,你看咋辦?”
“掌櫃的,你人好!這些年也待我不薄,就是我一大家人得養活,我想去試試?”
“那好吧!我給賬房說了,給你多結一個月工錢,現在你就可以去把錢領了。”
“謝謝掌櫃的!那我出去了。”
仇掌櫃看著外爺出了門,心裡很是不捨。
第二天,外爺就到雷村富盛源當夥計了。不出一月,深得掌櫃的信任。每每年關不到,掌櫃的就派人把糧和煤用騾子馱著送到了外爺家。
富盛源有一頭馬,形體高大,渾身鐵青,頸上的鬃毛有一尺多長。聽老人們講,那叫青鬃馬。
青鬃馬的性子很烈,被牽回富盛源牲口棚的第一天,就咬傷了那頭企圖騷擾它的黑騾子。心疼黑騾子的夥計上前拉“偏架”,被它一蹄子尥出老遠。其他夥計不服氣,上前躍躍欲試,也都敗下陣來。只要對它一動鞭子,它就狂跳不已,沒人能夠駕馭得了。
外爺聽說了此事,就對掌櫃的說讓自己試試。他進到牲口棚,眼睛直視青鬃馬,用手輕輕撫摸著馬頭,上前將馬頭摟在懷裡,嘴貼著青鬃馬的耳朵私語了一番。只見那青鬃馬後蹄刨了刨地,就安靜了。掌櫃的和其他夥計看得目瞪口呆。外爺解下韁繩,拉著馬,來到門前的空地上。他一翻身跨上馬背,稍一抖韁繩,青鬃馬猛地躥了出去,揚起鬃毛,收腰扎背,四蹄翻飛,激起陣陣塵土。
好大功夫,外爺才騎著青鬃馬回到了空地上。他從馬背上躍下,把韁繩往地上一扔:“掌櫃的,這是匹好馬啊!我再殺殺它的野性兒,絕對是匹好牲口!”
“好!那這匹馬就交給你了。”
其他夥計都向外爺豎起來大拇指,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一週過後,只要是外爺拿起鞭子,解下韁繩,青鬃馬就像能聽懂話,乖乖地走到車轅那等著駕馬車。
外爺降服青鬃馬,很快傳遍了方圓。那年,外爺二十四歲。
村裡三多堂掌櫃的喪偶多年,有媒婆上門給說了陵前堡一戶女子。這女子喪夫,守寡已有三年。舊時,寡婦改嫁,不能走正門,也不能走大門,必須走偏門、後門或從牆壁上鑿洞鑽出。嫁時還要在夜晚,不能用鼓樂。只能用馬車接,而不能坐轎。新夫家只能派一個人去接,孃家人和親戚不能送親。村裡的人會百般阻攔,要錢要物。
陵前堡有幾個厲害角色,再加上這樣的風俗習慣,這可難住了三多堂掌櫃的。自己的夥計沒有一個敢應這事的,即使他把酬金從一塊銀元升到了三塊。
正當三多堂掌櫃的苦於無法,茶不思,飯不想時,富盛源掌櫃的有事登門拜訪。言及此事,富盛源掌櫃的哈哈大笑:“老兄,不要熬煎,我那有個夥計,保管能讓你高枕無憂,把事給你辦成。”
“你快別站著說話腰不疼了,你得是在看我笑話哩?”
“不敢!不敢!我馬上叫人把那夥計叫來。”
他轉身對跟來的管家說:“你快回去,把榮昌叫來。”
一袋煙的功夫,外爺跟著管家進來了。三多堂掌櫃的讓座後,把事情的原委再說了一遍。然後,試探性地問我外爺:“你敢去嗎?”
那時,外爺也是年輕氣盛,直接就說:“敢!”
“好!如果事成,三塊銀元作為酬金,另外好酒好肉招待。”
三多堂掌櫃的找人看了黃曆,迎娶的日子定在了十月初九。
這天一大早,三多堂掌櫃的派人來找外爺,交代了幾件事。一是陵前堡守門的已經打點好,到了後,只需要報上“我是雷村的”就行。二是這女子的孃家地址,入城門後,直走,臨街道第三家,門口有一對大石獅子。三是大門旁邊有一偏門,可直接進去,到正廳說明來意即可。
吃過晌午飯,外爺就開始收拾。他先給青鬃馬餵飽了飼料,再刷洗了一遍,然後把馬車打掃乾淨。太陽快落西山時,外爺套好馬車,坐上車頭。“駕”——外爺吼了一聲,緊接著就是鞭哨抽打出來的一聲脆響,馬撒了歡兒的了跑起來。
涼爽的秋風迎面吹來,樹葉紛飛,猶如仙女散花。落在地面上的葉子,猶如淘氣的孩子在奔跑、打滾、翻跟頭。沿路的柿子樹上掛滿了火紅的“燈籠”,它們三個一群,五個一夥,親密無間。到陵前堡城門口時,天色已黑,城門口的兩盞氣死風燈籠隨風四處搖擺。
外爺“籲”了一聲,馬停了下來。他跳下馬車,右手握著馬鞭,左手叩響門栓。“吱扭”一聲,城門開了一個小縫,一個帶氈皮帽的男人伸出頭來,問道:“幹啥的?”
“雷村來的!”
“哦!”
兩扇城門開啟,外爺轉身跳上馬車,低吼一聲“駕”,青鬃馬昂首碎蹄過了城門洞。城內一大片空院內,人來人往,中間青磚鋪的兩米多寬路向前延伸,兩邊立著兩排石柱燈,遠處的房屋高高矮矮,錯落有致。外爺揚起馬鞭,朝空中一甩,鞭稍發出“啪”的聲響震耳欲聾,青鬃馬揚蹄疾馳,引得行人駐足觀望。女子孃家大門前的石獅子格外醒目,外爺把馬車停在門前,順勢調轉了車頭,然後跳下馬車,快步從大門旁邊的偏門進入院子。院內亮亮堂堂,幾名夥計來回走動,還不算冷清。一個管家模樣的人將外爺引進正廳,堂桌兩旁坐著一男一女,應該是女子的父母。外爺右手握拳,左手包於其上高拱,身子略彎行作揖禮。男子抬身還禮,讓座,吩咐管家上茶。外爺說明來意後,男子吩咐丫鬟領著上二樓。外爺和丫鬟上到二樓女子的房間,外爺說道:“小姐,三多堂掌櫃的派我來接您,咱們回吧!”
“嗯!”小姐應了一聲。
外爺走上前,背對女子,下蹲,兩手掌朝上,交叉放於背後。女子屈膝,跪於手掌之上,兩手扶著外爺肩膀。外爺背起小姐徑直下樓,從偏門而出,將小姐放於馬車上坐好。縱身一躍,上了馬車,左手持韁,大吼“駕”一聲,右手握鞭,在空中連甩三下“啪!——啪!——啪!”如震天雷。青鬃馬長嘶一聲,威風十足,蹄下生雲,快如閃電,潑剌剌向城門奔去。城門內院子裡雖聚集了好多人,可無人阻攔,特別是那幾個所謂的厲害角色也未敢上前,悄然隱於人群之中。
外爺駕著馬車,接回小姐到三多堂掌櫃的家門口時,巷道里傳來“咚!——咚!”,“咚!——咚!”,“咚!——咚!”的更聲,夾雜著更夫的喊聲“天乾物燥,小心火燭”,這是更夫打落更了。三多堂掌櫃的見外爺接親回來,一切安然無恙,分外高興,趕緊命管家奉上銀元三塊,外帶上好西鳳酒一罈和牛肉兩斤。
外爺孤身夜闖陵前堡接親,一時間傳為佳話。
1952年正月十八這天早晨,東方才現魚肚白。富盛源的伙伕老劉挑著水桶剛出門,只聽“啪”地一聲槍響,一顆子彈從老劉身邊飛過。老劉嚇得丟掉水桶,連滾帶爬往門內跑,邊跑邊喊:“土匪來啦!土匪圍了院子啦!”正在屋裡睡覺的外爺也被槍聲驚醒,他當即翻身下床,抓起枕邊的大砍刀,奔向屋外。可到院子一看,十幾號人手裡端著槍,齊刷刷地站在院子當中,領頭的滿臉麻子,一副兇相。其他夥計和掌櫃的也聞訊奔了出來,一見這仗勢,都嚇得身子抖如篩糠似的。
麻子臉土匪喊道:“哪個是掌櫃的?”
掌櫃的硬著頭皮,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是掌櫃的。”
“弟兄們沒錢花了,想借你500現大洋。”
“我哪……哪有這麼多錢啊!”
一聽此話,麻子臉土匪直接手槍就抵到了福盛源掌櫃的腦門子上了,嚇得掌櫃的腿一軟,跪倒在地,渾身打著哆嗦。外爺見情況不妙,立即把砍刀別在腰帶上,挺直身子,右手握拳,左手其上,面不改色地說:“兄弟,有話好說!”
麻子臉土匪斜著眼睛問道:“你是哪路好漢?”
“澗頭仇榮昌!”
“你可是孤身夜闖陵前堡接親的那位?”
“正是在下!”
麻子臉土匪立刻收回手槍,抱拳行禮,滿臉堆笑地說:“久聞仇兄弟大名,百聞不如一見,佩服!佩服!”
“過獎了!過獎了!敢問兄弟大名?”
“我姓趙,單字飛,因一臉麻子,江湖人稱趙麻子。”
“趙兄,借我薄面,放過掌櫃的?”
“好說!好說!仇兄弟這個朋友我趙麻子交定了。”
“仇兄弟,今後如有麻煩,可到金粟山找我。”
外爺拱手行禮:“那先謝過趙兄了,改日一定登門拜訪。”
趙麻子回禮:“好!弟兄們,撤!”
外爺看著趙麻子領著土匪出門而去,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一顆懸著的心也落下了地。
一年後,外爺回到村裡當了支書,帶領群眾整地修渠種棉花,犁地種麥建學校,栽煙種豆鍊鋼鐵,養牛澆地種玉米。直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外爺作為村支書,村裡最大的官,自然就被定為村一級最大的“走資派”了。那時大字報鋪天蓋地,所用的詞語都是“打倒”、“砸爛”、“炮轟”、“火燒”之類,凡是詞彙裡殺傷力最強的都用上了,全國上上下下都在口誅筆伐。
“文化大革命”採取的是剛剛過去不久的社教運動經驗,社教工作隊每到一個村先從“懷疑一切”開始,把每一個村幹部都當成“假想敵”,用當時的說法就是“有棗無棗打三杆子”,打下“棗”來了是他們的勝利,打不下“棗”也沒有什麼關係,按群眾運動的邏輯就是對這些人進行一次考驗,經得住考驗就說他們是真金不怕火煉,“煉”本身就是上級對他們的關心和愛護。
外爺當村支書時,深得人心,因此每有紅衛兵造反,都有多數村民出面,這才倖免了被拉上臺子批鬥和被繩子牽著遊行。可時不時有紅衛兵衝進家裡,舉著紅本本,對外爺進行“狂轟亂炸”式的思想教育。
以上這些關於外爺的事,是我聽父親和母親說的。
文化大革命結束前的第四年,我呱呱落地,降臨於世。自打記事起,外爺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高大威嚴,不苟言笑。但對我卻很是鍾愛,也許是男孩子和外孫的緣故吧!
小時候,正月初二去外爺家拜年,算是我最高興事了。一大早,不吃早飯,就鬧著母親快走。那時交通工具很少,一大村子裡也沒有幾輛腳踏車,出門基本是步行。一路上,我躥上跳下,免不了被母親責怪幾句,可停當不了很長時間,就又開始了。外爺早早就派表哥和大黃在村口等我們,見面後,我肯定和表哥打鬧一番,才肯罷手。大黃也是搖著尾巴,跑前跑後地撒嬌。吃飯時,為一個帶靠背精緻的小凳子總要和小表哥你爭我搶,可勝利最終屬於我,因為有外爺。飯後最期待的是發壓歲錢,外爺坐在飯桌旁的椅子上,小心翼翼地從棉襖的口袋裡掏出一沓嶄新的鈔票,給每個小孩發兩毛錢。背過他們,會再偷偷地塞給我五毛錢。回去的路上,我就會拿出來那五毛錢,故意向大姐和二姐炫耀,惹得她們“生氣”。她們給母親告狀說外爺“偏心眼”。
外爺家地多,父母親在農忙時節都會去幫忙割麥扳玉米,去時,肯定要帶上我。外爺做活不惜力氣,其他人是陪不住的,一片地的莊稼不收拾到家裡是不會歇的,常掛在他嘴邊的話是:“現在幹活輕鬆自由多了,哪有以前給人家地主拉長工下得苦啊!”母親接上外爺的話說:“大,現在啥社會了,以前啥社會?”外爺也就不再作聲了。每每看到我和表哥們吃飯挑剔,外爺就會說:“天生把你們放到舊社會,讓吃苦受罪,沒啥吃,見了啥都是香的。”
外爺吃飯從不講究,可最愛吃的有三樣飯:一是能用筷子挑起來的玉米珍珍;二是軟柿子扳熟黃豆粉;三是紅棗饉糕。
“看場”是我最喜歡的。整個夏收,外爺把自己做的交椅床放在碾麥場裡,除非下雨才搬回家裡。太陽快落山時,我就上了交椅床佔位置,生怕被表哥搶了去。
入夜,喧囂的麥場沉寂下來,一弦彎月掛在空中,繁星在空中閃爍。夜風吹來,涼爽宜人,已少了中午的燥熱,泥土和麥草的淡香,沁人心脾。場邊樹上的知了叫一聲停一下,沒有了驕陽下的熱情。不遠處的池塘裡,青蛙的叫聲特別歡快。地裡的蛐蛐也不甘寂寞,和青蛙一唱一和。樹上的麻雀才懶得理會它們,嘰嘰喳喳商量著趁夜色偷外爺的麥粒。螞蟻卻早已經行動,組成大軍,合力把麥粒往洞穴裡拖運。
外爺坐在床邊,悠閒地抽著旱菸,煙鍋裡的火星時明時暗。隨著火星暗淡,一股濃烈的菸草味直入我的鼻子和眼睛,接著就是外爺短促而劇烈的咳嗽聲。麥垛裡幾隻耗子“吱吱、吱吱”地叫著,外爺起身,拿起麥叉使勁地拍打著麥垛。大黃也從床底躥了出來,跟在外爺後面“汪、汪”直叫。安靜了一會,耗子又“吱、吱”地叫了起來,外爺也懶得去理它們,嘴裡只是說著:“明天放上老鼠夾,看你們往哪鑽?”
我調皮的說:“外爺,外爺!把老鼠捉住了,拿繩拴住讓我玩。”
“行麼,給你拴兩個。”
“快睡!明天還得早起割麥子哩。”
我不再言語了。那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兩隻老鼠,一大一小,立在床邊,伸出前爪作揖,那小眼睛裡不是狡詐,分明透出哀求的眼神。
第二日醒來時,太陽已經老高了。我翻身下床,跑到麥垛旁,用木棍挑起外爺放的老鼠夾,扔得老遠。
平日不忙時,外爺也會來我家坐坐,可基本不過夜,吃過下午飯,就回家了。可1982年的秋季是唯一一次例外。
秋播時,我牽著老黃牛在前,外爺扛著犁在後,大黃一會兒前,一會兒後。在澗頭到雷村的公路上,那是一幅悠閒自得的畫面。以至於我成人後,這畫面時常出現在我的夢中。老黃牛跺著方步,搖動的鈴鐺發出宛若天籟般的聲音,悠揚悅耳。它時不時“哞——哞”兩聲快意地歡叫,暖人心懷。
到我家的第二日,天竟然下起了雨。這一下就是四十多天,外爺也就在我家住了四十多天,這是我陪伴他身邊最長的時間了。白天,外爺想著法兒給老黃牛找吃的,我記得家裡一畝多地的玉米杆上半截都讓父親割了,給老黃牛做飼料。偶爾他會去村裡找當年一塊給福盛源當夥計的老人,喝喝酒,打打麻將。晚上,外爺抽著旱菸,給我講著故事。
記憶最深的莫過於“澗頭村”的來歷了。以前,澗頭村那還沒有人住,是一大片荒地。有一個晚上,黑漆漆地,一隊馬客從荒地中的小路透過,正走著,忽然聽見後面傳來聲響:“出來啦!出來啦!”領頭的馬客以為是其他馬客在說話,就喊道:“出來就出來了麼,你喊叫啥呢?”過了幾日返回,白天再經過小路時,領頭的馬客看見路面上竟然露出一尊石佛頭,身子還深埋在土裡。他忙問其他馬客那晚是不是說“出來啦!出來啦!”其他馬客都回答沒有說。領頭的馬客這才恍然大悟,方知自己那一聲喊叫打擾了神像現身。他對著石佛頭作揖磕頭,隨後就把此地稱為“見頭”。傳來傳去,到最後變成了“澗頭”。
那時,我鬧過一個笑話。外爺讓我去牛棚看看老黃牛“跳沒跳?”我到牛棚一看,老黃牛靜靜地站著,一動不動,只是嘴來回咀嚼著。就跑去告訴外爺:“老黃牛沒跳,就在那站著。”外爺先是一愣,然後是哈哈大笑,我婆、父親和母親也跟著哈哈大笑。經父親解釋,我才知道外爺是讓我看老黃牛是不是在反芻,而不是讓我看老黃牛的的蹄子是不是在動。
秋雨變成了“災雨”,我家後院的土牆倒了。聽父親說,村裡好多戶有牆倒的,也有屋漏的,更有甚的房塌了。我婆把一個棒槌倒立在院子裡,上面放了些草木灰,跪在房子前的臺階上,嘴裡一邊邊地念著“天爺天爺你別下,你娃給你磕頭了。”也許是我婆的虔誠感動了老天爺,雨終於停了。
老黃牛犁不動地了,被外爺含著眼淚忍痛賣給了殺坊。大黃也在某一日追逐公路上飛速疾馳的汽車時,被車軲轆壓死了。
我讀高二時,有一天,父親來學校告訴我外爺快不行了。當我和父親急匆匆地趕到外爺家時,他已經走了。外爺走得很安詳,像睡著了一樣。
作者簡介:田定方,富平縣宮裡鎮雷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