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聲轔轔,一路而南。公孫絕情伴著馬車緩緩而行。他的步子輕緩而有節奏,彷彿帶了一種奇異的韻律,無論車行多快,卻始終不曾見他落後半步。他的劍仍然握在他的手中,似乎已與他的生命融為一體。
趕車的長臉漢子頭上斜戴著一頂竹笠,抱著馬鞭枯坐在車上,不時側目偷偷望向他,目光中不勝驚異之色。他已一連趕了七天的車,雖是坐在車上,也已有些累了,公孫絕情跟著馬車一連走了七天,卻連一絲倦色都沒有,這不由得使他又是驚奇,又是佩服。
"這等貴介公子,年紀輕輕,竟能如此吃苦,也真是活該他能這般有錢!"車伕喃喃暗道。他的馬車被公孫絕情以百兩紋銀的天價包下來,這銀子己是他辛苦三年的總和,對於眼前這個少年財神,他自然是心懷感激,至敬且畏的了。
車廂內的鋪設並不華麗,但溫暖舒適,一個人擁被而眠,面如金紙,鼻息濁重,時短時長,時快時慢,正是以一手飛花神劍名動武林,向稱天下第一的天山劍客溫子玉。那冊天山劍譜用他的那口凝霜劍壓著,就在他的頭側,而那隻裝有續命靈丹的小瓷瓶卻已握在了他的手中,只是瓶內那深碧色的小藥丸卻只剩下一顆了。
溫子玉凝目注視著手中瓷瓶,目光中不勝惋惜之色,長聲嘆道:"我身負重傷,脈理紊亂,縱算不死,也己不免終生殘廢,你又何苦再為我浪費這麼一粒寶貴的丹藥,又何苦再費如此心力送我去蘇州找什麼江南第一名醫葉問天?"
公孫絕情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掉頭向那車伕問道:"從這裡到蘇州還有多久的行程?"
那車伕趕緊答道:"以咱們現在的速度,至少還要三天的時間。"他駕的是一輛雙轅馬車,轅馬高大,健壯威猛,賓士如飛,但由於溫子玉的傷勢嚴重,加之道路遙遠顛簸,並不敢走得太快。
公孫絕情看著他,冷冷說道:"三天之內,必須趕到蘇州城中,也必須見到葉問天。"
"是,是。"車伕點頭連連,陪笑著道,"這位葉神醫今日蘇州,明日常熟,行止不定,甚是難見,不過聽說這次是蘇州城內的御使大人程老爺專程去請了他來蘇州替新娶的小妾銀月夫人治病的,只怕一時之間還不會便走。"
溫子玉嘆道:"就算到得蘇州,見到葉問天,醫好了傷勢,但我終不免武功盡失,徒留一具殘軀,終日纏綿於病榻之間,又有何意趣?"
公孫絕情不再答話,卻忽然伸手在車轅上輕輕一按,兩匹健馬奔行正急,竟然當不住他這一按之力,雙雙仰首長嘶,頓時止住了腳步。只聽得奪奪奪地三聲連響,三支長箭齊刷刷釘在了車梆之上。這三支長箭一支漆作白色,一支色作金黃,另一支則從箭頭到箭羽都是花花綠綠的,極是好看。
那車伕臉色一變,失聲說道:"不好,這是蘇南三家幫的三色令箭!"這三家幫乃是蘇南地界的一個小幫會,稱霸一方,魚肉鄉里,作惡多端,遠近士民莫不畏之如虎,聞而色變。溫子子眼見得一個小小三家幫竟然敢把主意打到他這個堂堂天山掌門人的頭上,不由一陣苦笑,心中頓起虎落平川之感。
那車伕面色蒼白,惶聲急道:“前面不遠就是柳集鎮了,咱們先到那裡,歇息一晚,先避上他一避。想那三家幫雖然橫惡,終是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於市鎮中卻掠。″
公孫絕情冷冷一笑,還未答話,卻聽得一個短促的聲音陰惻惻地笑道:"只怕你們己經走不了啦!"笑聲中三條人影沖天而起,輕飄飄地落在前面道口的一株大樹上。
那車伕的臉色竟又變了,尖聲叫道:“你們看,看…"忽然俯下身去,嘔吐不止。但見那三人皆披散著頭髮,凸瞪暴眼,舌頭長拖,竟是三具已被風乾了的屍體。
天色將晚,乾屍隨風舞蕩,在沉重的暮色中顯得格外瘮人。只見中間那具乾屍體格高大,黃面黃須,一件真絲織成的金色大氅上,赫然繡著一頭五彩斑斕的猛虎;右邊那人渾身槁素,白袍白褲,兩條幹癟細腿一長一短,胸前繡的卻是一隻獨立晾翅的仙鶴;第三個人的衣著最為精緻考究,卻偏偏在前襟上用工筆重彩繪了一隻花花綠綠的大蝴蝶,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溫子子深深吸了一口長氣,說道:“白鶴,黃虎,花蝴蝶,看來這三人便是三家幫三位大當家的了。"三家幫三人臭味相投,狠狽為奸,白鶴的輕功與獨門暗器松鶴奪命神針,黃虎的外門虎爪十三手,花蝴蝶的穿花迷蹤拳,在蘇皖兩省皆頗有名聲,想不到這三位難兄難弟,竟然會一齊懸屍於道旁古樹之上。
公孫絕情忽然道:"這三人看似己經死了很久,但我敢打賭,他們從臨死現在,最多不會超過半個時辰。"溫子玉輕輕哦了一聲,問道:“那你知不知道他們是死在哪一門武功之下?"公孫絕情悠然道:“蟬翼劍,搜魂掌,七斷九歸不可返。這門乾坤五散搜魂手法,世上本有三人會使,但現在玄玄子歸真,就只剩下崆峒多情子和無情子兩個牛鼻子道人了。"他盯著樹上花蝴蝶三人屍體,冷聲說道:“乾坤五散,精散、氣散、神散、血脈散亂、魂魄飛散。只可惜他們兩人的這門武功還沒有練得到家,因為這三人當中,至少還有兩個人的魂魄未曾消散。"
“罵得好!"樹上突然暴發出一陣震天大笑,白鶴與花蝴蝶他們的屍體有如斷了線的風箏一般,一下子從樹上墜了下來,骨碌碌滾了開去,現出後面兩個鸛骨高聳,精精瘦瘦的道人來。這兩人盤膝端坐在兩根柔枝之上,身子隨風而舞,起伏不定。只見左首道人臉色紅潤,鬚髮如銀,右側那人則是面色灰敗,神情萎糜,一幅病秧子模樣,果然正是崆峒山名宿中碩果僅存的多情子和無情子兩個老道。
溫子玉傾起半截身子,斜倚在車廂壁上,說道:“二位道兄在崆峒山頂玄天觀中閉門靜修,精研劍法,久己絕足江湖,這次遠來蘇南,定是為了玄玄道長之死而來。"
多情子濃髯一掀,高聲說道:“玄玄子是我們最小的師弟,雖然己有一十四年的時間沒有再叫我們一聲師兄了,但他畢竟與我兩有數十年的同門之誼,這次命喪你手,此仇豈可不報?"
溫子玉默默無語。那無情子面無表情,陰惻惻地道:"你乃一派宗師,身患重傷,時日無多,何不自行了斷,以免貧道出手,日後讓人笑話咱們乘人之危,折辱老道身份。"
溫子玉正待答話,公孫絕情卻己截口說道:“溫大俠現在我的手中,兩位老道想要報仇,恐怕還得要問問我手中這把劍!"
無情子轉眼細細打量著他腰間那支鐵劍,一張陰晴不定的病臉上忽然間滿是緊張之色。多情子也自是激動莫名,一時間心潮迭起,心跳加速。他將濃眉一軒,目中殺機湧現,森然說道:“莫非你就是近來武林中風傳,新近出山的魔劍弟子公孫絕情?”
“不錯!″公孫絕情手按長劍,傲然卓立,渾身上下宛如一支出了匣的利劍,鋒芒畢露,殺氣逼人。
多情子與無情子的心裡幾乎同時一震,兩人相顧對視一眼,二人心意相通,幾乎同時大喝一聲,一齊從樹上翻身躍下,手中己同時多了一柄薄如蟬翼的精鋼長劍。他們二人本系崆峒派俗家弟子,各自在經歷了一段情場波折後,心灰意冷之下這才半路出家,做了道士,並分別取名道號叫作多情子和無情子。這二人乃是當世武學奇才,劍法修為極其深湛,出家之前便已在江湖闖下極大的名頭,號稱天驕雙劍。他們二人合練的一套"七斷九歸陰陽兩儀玄天劍法"據說己達二心一體,天人合一的劍道極詣。
溫子玉在江湖中闖蕩日久,自然知道二人的厲害。公孫絕情剎那間也己感到了一種無形的殺機。他右腕微抬,鐵劍亦將出鞘。
多情子和無情子二人劍隨身動,先聲奪人,已然佔了先機。但聞劍風嘶嘶,有如銀蛇亂舞,迴環交錯,眩人眼目。兩個老道在這路七斷九歸陰陽雙絕劍法上浸淫了五十餘年的苦功,果然精妙絕倫,聲威赫赫,大是不凡。那車伕面色如土,嚇得嗤溜一下躲入了車底,渾身上下直如篩糠般抖動不己。溫子玉乃是當世劍術名家,當下靜坐車內,凝神觀戰。但見二人身法如電,劍光錯落,進退合擊之際,俱自默契無間,無論是出劍的方位手法還是劍招的變換更替,都實己配合得完美無缺,妙到亳巔。溫子玉心中不禁大為歎服,自忖連自己都沒有一劍攻破的把握。難怪當年的魔教第一護法銀耳上人;橫行漠外的大漠十三鷹之首一劍擎石劍天;江淮十七大幫會聯盟總盟主銀手神封無塵;東瀛扶桑浪人武士柳生碎夢這等武林絕世高手都一一敗在了他們劍下。他越看越是心驚,不由得暗中為公孫絕情捏了一把冷汗。
公孫絕情身形暴退,一退三尺,再退九尺。他的劍仍在鞘中,蓄勢待發,卻又使終未發。多情子和無情子的這套陰陽兩儀玄天劍法一共只有一十六招,每招之中又另含了一十六種變化,共計二百五十六個變式,精妙繁複,玄奧無比。但見劍光縱橫迴環,妙著紛呈,眨眼之間,二人己一連攻出了七劍一百一十二式。
公孫絕情仍在不停地退避,他還在等。
他只能等。
溫子玉摒住呼吸,目光閃閃,瞬也不瞬地默數著他們的招式。轉眼之間,多情子二人的玄天劍法己經使到了一十三招二百零七著變式。劍光一折,又己轉為第十四招的第五變式“龍翔鳳舞奪命斷魂式"。這一式居高臨下,橫掃八方,雙劍交剪,連環夾擊。招式之精,劍勢之強,直是無與倫比。公孫絕情此時無經退入了道旁灌木林中,全身俱在劍光籠罩之下,似己退無可退。溫子玉的眼光忽然間亮了,因為公孫絕情的鐵劍己經出手!劍光一閃,倇似天際流星一般,劃空而過,瞬息即滅。只聽得叮叮兩響,道人手中的蟬翼雙劍己同時被他削斷。兩人長劍一斷,氣勢頓衰,接下來的第二百一十四個變式"龍盤虎踞百川歸海式"便再也演不出來。時間剎那間彷彿靜止下來,兩道人手持斷劍,臉臉相覷,額上冷汗岑岑而下,面色慘白如紙。
公孫絕情劍而立,身形猶似一支利箭,滿蓄待發。
“好劍,好劍法!獨孤鐵劍,果然名不虛傳。"但聽得一陣掌之聲響起,一個灰衣老者大袖飄飄,穿林而出,自顧高聲喝彩,渾不顧一旁呆若木雞的兩個老道。溫子玉眼見這人滿面塵土,形容呆滯,身形彷彿極為熟悉,一時之間卻又想不起曾在哪裡見過,不由得皺眉沉思起來。
那老者經直走了過來,長袖一甩,捲起了地上的兩截斷劍,向著兩個道人喝道:"神女峰皓月皎皎,黑松崗松濤依舊。枉你二人為玄門修真之士,不識羞恥,蟬翼雙劍又豈敢再攖鐵劍之鋒?"
原來,二十多年以前,多情子和無情子曾與獨孤非負數度索戰,於神女峰下、黑松崗中兩次鬥劍,均敗於他手。二人心氣極高,雖然接連兩敗,猶自未服,二十年幾來,二人足不出戶,面壁苦修,自覺武功精進,劍法更是大勝於往昔。此番因為聽聞魔劍重現江湖,遂也當即開關下山,明著是為找溫子玉替玄玄奇士報仇,實則意欲藉此一顯身手,再立聲威,以鎮武林群雄。豈料而今鐵劍易主,一番比鬥,卻又再敗於其傳人之手。兩道人被他當頭棒喝,只覺天旋地轉,剎時間萬念俱灰。二人相顧良久,終於長嘆一聲,棄劍於地,掩面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