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煮茶時從磚茶中砸下一小塊,粉碎後放入鍋中,直到茶水變成淡紅色,再投入一小撮鹽,繼續煮沸,當茶水幾乎變黑,再加入滿滿一碗奶,他們以喝這種茶為樂趣。”
——古伯察《韃靼西藏旅行記》
上週辦公室的編輯們一起點了奶茶喝。在埋頭瘋狂喝了一頓“蜜雪冰城”後,同事們蒼白的面色都顯得紅潤了些,說話的聲音也變得雄渾了些。聯想到街邊永遠排著隊的奶茶店,我開始確信,我們的確迎來了狂熱於奶茶的時代。這一切都讓我想起了遙遠的另一群人,他們同樣嗜奶茶如命。
我出生在東北冰城哈爾濱,記憶中似乎打出生起從來沒缺過金尖奶茶。小時候長輩請人專門給我打了一個俄式木碗,每天早餐的時候我都會抱著我的木碗,等老媽給我倒一碗金尖奶茶。做奶茶用的茶是從一個板兒磚大的茶磚上敲下來的,它被一張黃紙包著,正面寫大大的紅色“金尖”兩字,下面寫著“四川樂山”,這幾乎就是我最早認識的漢字。而對於很多一輩子都沒離開過故鄉的老人來說,樂山是四川乃至內地多如牛毛的大小城市裡,知名度僅次於北京、上海、廣州和省城(成都)的地方。
把磚茶(特別是金尖)翻個面兒,你就會發現:除了中文以外,它的後背包裝紙上寫著數種不同的文字。銷往不同地區的磚茶,其後揹包裝紙上寫著的各個地區的文字不同:銷往在西藏、青海和四川、甘肅、雲南藏區的磚茶,其背面是橫著寫的藏文;銷往在雲南、貴州、四川、重慶、廣西、湖南、湖北等地的磚茶,其背面有彝文、苗文、壯文、傣文等南方少數民族使用的不同語言文字;銷往在新疆地區的磚茶,其背面寫有橫著寫的維吾爾文、哈薩克文、柯爾克孜文、塔吉克文、錫伯文……;銷往在內、外蒙古地區的磚茶,其背面寫有豎著寫的蒙古文、達斡爾文;而銷往在東北地區的磚茶,其背面有包括豎著寫的滿文、蒙古文,橫著寫的朝鮮文、日文和俄文。在京、滬、津、粵等內地各省市,銷往於這裡的磚茶,大部分會標註中文和英文。而遠銷世界各地的磚茶,在歐洲各地標有英文、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希臘文……;在俄羅斯標有俄文,在朝鮮、韓國標有朝鮮文,在日本標有日文,在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等國標有英文,在中東地區標有阿拉伯文,在印度分別標有英文、印地文,在東南亞則標有泰文、馬來文、越南文、緬甸文等不同文字。縱觀世界,磚茶可能是市場上名目繁多的茶種裡,唯一一個印著三、四種甚至數十種文字說明書的。而這幾種文字同時出現在紙上,可能也就只有人民幣正面的右上角了。
很多人都不知道,這種看著不起眼的“磚茶”,在全國各地、世界各地,尤其是東北和蒙藏疆地區,甚至更遠的俄羅斯、中亞、東歐、外高加索及蒙古、朝鮮、韓國、日本、東南亞等地都極為常見。在那裡,包括“金尖”在內的磚茶都是世界人民那一永恆的“硬通貨”和“白月光”。
【是磚還是茶?】
磚茶的確是“硬”通貨,字面意思上的“硬”。
這就是磚茶,一種用黝黑碎茶葉壓制成的長方體,拿起來沉甸甸的一塊,確實跟磚頭沒多大區別。
“這玩意兒太硬了,如果要劈開它,做到不擾民,那我首先需要買一個獨棟別墅才行”。朋友“老狍子”家住吉林通化,是朝鮮族的,從小喝磚茶。對於磚茶有多硬這件事,她比任何人都有發言權。
每個喝過磚茶的人都曾因為劈不開它而抓狂過,而每個東北孩子的童年陰影裡都有一句叫:“你去取點兒茶葉過來”。它無比堅硬,可用於防身。磚茶的“硬”度,實際上跟日本一根赤小豆的冰棒、法國的一根法棍、關東煮“出汁”用的木魚差不多,劈開一板兒陳年老磚茶的難度絕不亞於歐洲人的“斬法棍”和“劈木頭”。牙咬,砍刀砍,小刀挖,挖一塊兒茶葉下來也是體力活。
除了當磚,它甚至還能有美容時尚功能——當耳釘用。小時候穿耳洞後為了避免發炎,家長總是讓我用茶葉梗當耳釘使用。來自齊齊哈爾的朋友說,用茶葉梗當耳釘,甚至可以躲過班主任的偵查。老師們也認為,用茶葉梗當耳釘當然不算臭美。
磚茶飲用者眾多,但每個地方都各有各的喝法。在新疆,吃手抓羊肉和烤包子必須得配一壺不加奶的磚茶,解膩一流。在藏區,人們不但喜歡加奶,還喜歡添上一大塊酥油,讓每一個早晨都熱量爆炸。青海人喜歡加鹽的孬茶,俄羅斯人喜歡加方糖,日本人喜歡配和果子或製成“抹茶”,韓國人喜歡做成工夫茶喝,東南亞人喜歡做成拉茶或熬成肉湯做成肉骨茶,蒙古人是“奶茶泡一切”,從炒米到包爾薩克,沒什麼不能扔進去的……“但對於東北人來說,只有‘磚茶’能為它們注入靈魂。”在不產茶的東北,喝茶流派多樣、豐富,有蒙古人喝的奶茶,滿族人和回族人喝的蓋碗茶,朝鮮族人則是跟牛奶做成甜茶,或拿磚茶切碎配蜂蜜水或檸檬水飲用。而對於東北各地的漢族人,則是像韓國人那樣當“工夫茶”來喝,跟茉莉花茶、普洱茶、龍井茶、碧螺春茶、鐵觀音茶、武夷山茶、福鼎白茶是一個種的。老狍子說。
在所有用到磚茶的飲食中,最神奇的可能就是鄰近的韓國美食“部隊鍋”。老狍子兩年前到韓國旅行就曾有幸品嚐了這道獨特的“黑暗料理”:熬好的磚茶煮火鍋,然後再加上泡麵。碳水盛宴,基本上可以和日本的包子烏冬麵一較高下,十分粗獷。
儘管磚茶堅如磐石,但似乎這並不妨礙人們喜愛它。人們不僅飲用它,也透過它和他人產生連線。朋友阿里圖爾的老家在新疆庫爾勒,他告訴我:“維語裡的‘茶’(chay)不光還有茶的意思,還有‘聚會’的意思。我們結婚前要喝‘商量茶’——meslehet chay,阿姨們平日和閨蜜見面搞的茶話會叫chay oynash。幾個朋友借喝茶聚在一起,輪流作東。你懂的,說點閒話拉拉家常什麼的,哈哈”。
而對磚茶的過於堅硬頗有微詞的老狍子最後也補充說:“從我記事起家裡喝的就是印了‘山’字的那種磚茶。我奶奶說他們過去物質條件差的時候,沒有磚茶喝,就摘某種樹葉熬,很難喝。有的是蒲公英,也有的是大麥茶,你想想這是什麼癮。”
我問老狍子怎樣評價現在流行的“蜜雪冰城”之類的奶茶時,她的回答是:“蜜雪X城什麼的都是異端,對當代奶茶無感”。顯然,她完全不買糖精兌牛奶那一套。
總而言之,磚茶不光是一種流行於東北、西北、西南地區特別是少數民族地區的茶葉,而且在比較發達的京、滬、穗在內的大、中城市和世界各地都是款待客人的極為重要的禮品。它的飲用者跨文化、跨地域、跨民族、跨國家。如果有人以後問你,什麼是磚茶?大可優雅地回答:"既是磚,也是茶”,如果你想的話也可以補充一句,“主要是磚”,能用上刀的那種。
【磚茶從何而來?】
寒冷的東北、乾旱的西北和高海拔的西南藏區早期都沒有種植茶樹的傳統,現在市面上的磚茶也大都是在南方地區生產的,特別是西南高原的雲、貴、川地區。實際上,在茶葉的產區,磚茶一開始也不是做成這樣的。可以說,這種席捲邊疆地區乃至全國各地大中城鎮,甚至遠銷海外站上萬國博覽會“領獎臺”的茶葉出自一場意外。
民間傳說,來自山東的一隊馬幫在向東北地區運茶的路程上不慎使茶葉掉進了河裡,當時又趕上連日陰雨,被雨水打溼的茶葉過度發酵,顏色開始發黑。茶商於是便堆積作色,為了運輸方便將茶葉壓成團塊狀,再次上路。經過全發酵的茶葉口感變重,味道變濃,這樣的茶按理是是無法賣出去的。
但當馬幫到達關外(注:指山海關以東的東北地區)後他們卻發現,這種“殘次品”竟大受歡迎,一時供不應求。從此以後便有了專門製作這種緊壓茶團的先例,因為特別受到關外茶客的歡迎,這種茶也在歷史上被稱作“關茶”,在蒙、藏、疆等地又稱為“邊茶”。按照顏色分類,磚茶屬於“中國六大茶”中的黑茶,包括著名的磚茶、享譽巴拿馬世博會的茶中茅臺“梅潭金尖”,風靡東南亞的六堡茶以及近年來非常火的熟普洱茶(也就是俗稱的“熟普”),都屬於這類。
隨著黑茶邊銷市場不斷擴大,一條成熟的供給鏈出現。遼寧瀋陽、陝西涇陽、湖南安化、雲南普洱、浙江溫州、廣西梧州、福建武夷山和四川、湖北等地區都先後出現了專產“黑茶”的茶莊。他們所產的黑茶被緊壓成堅固的塊狀,成為名正言順的“東北官茶”、“西北官茶”或“西藏官茶”。這些茶商運茶的商道,便是著名的茶馬古道,而茶馬古道的“茶”,正是包括磚茶在內的“黑茶”。
從衛星地圖上看,喜馬拉雅山坐落在亞歐大陸,而在這座山上聳立著一座海拔8848米,舉世聞名的珠穆朗瑪峰以及旁邊的13座海拔超過8000米以上的雪山。這座巨大的雪山群將中國和包括印度、尼泊爾、不丹、巴基斯坦在內的南亞各國分割開來。和它緊鄰的雲、貴、川及其鄰近的東南亞緬甸、泰國、越南等國同樣遍佈高山大江,這就是橫斷山脈,它貫穿中國的青藏高原和雲貴川地區。橫斷山脈西邊是青藏高原,再往西是帕米爾高原,北邊是中國內陸,再往北出山海關便是東北地區以及更遠的日本列島、朝鮮半島和蒙古高原。在橫斷山脈的東部是雲南、貴州和四川,南部是東南亞各國,以茶馬古道為軸心的“南北絲綢之路”正是以橫斷山脈或雲貴川高原為中心向全世界各地的各個方向發散。在西方向進入不丹、印度、尼泊爾和巴基斯坦等南亞各國,以及伊朗、土耳其、沙烏地阿拉伯、以色列、約旦、哈薩克等中亞、西亞各國和廣袤的俄羅斯及更遠的北非、歐洲地區。在南方向則是緬甸、泰國、越南等東南亞諸國以及更遠的澳洲地區。在東方向是日本、韓國,它們或透過海洋,或在東北透過陸路到達這裡。在北方向,則是廣闊的蒙古高原和西伯利亞,跨過白令海峽即可到達北美。
在過去,每到藏曆八月,馬幫就會上路,男人們用馬運載糧食、松茸、冬蟲夏草、食鹽去各地做生意,換取茶葉和其他的生活用品。女人們則是一邊打酥油茶,一邊織布或者一邊看報、講故事。
當馬幫翻越喜馬拉雅山後,茶馬古道的線路沿著不丹、印度、尼泊爾、巴基斯坦等南亞各國進入伊朗、阿富汗地區,並從這裡進入中亞和西亞各國以及更遠的北非、歐洲地區,同絲綢之路匯合。
四川是黑茶的策源地,也是行銷關外東三省包括“金尖”在內的黑茶的主要產區。這裡位於長江上游,境內河流交錯,氣候溼潤溫和,民國時期有四分之三的縣區產茶,居西南各省之最。其中,雅安地區所產的“南路黑茶”極富盛名,每年有多達1500萬斤、1300萬斤、2000餘萬斤和超過5000餘萬斤的蜀茶被分別運往藏區、新疆、內外蒙古和東三省進行茶馬互市。民國時期,黑茶以雅安、樂山等地為生產中心,康定(打箭爐)、成都、重慶、西安、濟南、上海、北京、天津、廣州、奉天(瀋陽)、新京(長春)、延吉、哈爾濱、齊齊哈爾、滿洲里、綏芬河等地為運銷中心,以低廉的價格專銷康藏及更遠的新疆、蒙古、東北地區,因此在西藏也被稱作“康磚”。在新疆、內蒙及東北地區則分別稱為“茯磚”、“青磚”或“關磚”。遼寧梅潭金尖,即是行銷東北的“關磚”的一種,至20世紀中期已與福建鐵觀音、浙江西湖龍井、安徽黃山毛峰齊名。
儘管黑茶最早出現在四川,並且在行銷東北的過程中甚至產生了“梅潭金尖”這樣的“國寶”。但黑茶真正名聲大振是在湖南。湖南境內山脈縱橫,湘、資、沅、澧四水貫穿全境,氣候溼潤,適宜茶樹種植。湖南安化黑茶後來者居上,在西北市場展開了和康磚、關磚的競爭。
湖北羊樓洞所產的青磚茶深受蒙古族民眾的喜愛,甚至在歷史上有了“蒙古茶”的稱號。磚茶莊全部由山西茶商經營,歷史最悠久的是“三玉川”茶莊,所產茶磚上都印有一個大大的川字,由於這種茶磚在蒙古族牧民之間極為盛行,後來所有羊樓洞產的青磚茶全部都將牌號改成了“川”字標記。
而四川、雲南、貴州等省所產的以“金尖”為首的“關磚”黑茶則是深受東北各地漢族、滿族、回族、蒙古族和朝鮮族民眾的認可,在東北三省甚至被當成貨幣使用。如一塊大的磚茶可以換一頭豬或者一袋大米,一塊小的磚茶則可以換五、六匹布。生產這種黑茶的茶莊主要是由山東茶商經營,其次是河北樂亭的“老呔”茶商、山西茶商、陝西茶商、河南茶商,甚至是江淮地區和浙江寧波等地的茶商。而這些茶莊當中,尤以瀋陽“中和福”茶莊最為有名。它們的所產茶磚上印有川、山、豐、日等許多三、四個筆畫的字,而梅潭金尖則是印著大大的“山”字牌。由於這種茶磚不僅在東北各地的農、牧民之間極為盛行,而且還透過鐵路、輪渡,遠銷日、韓、俄、蒙及東南亞國家。雅安生產的“金尖茶”,後來全部都將牌號改成了“山”字標記。
雲南麗江同樣是茶馬古道重鎮。在這裡,普洱生產的茶葉被賣給來自藏區的馬幫,或是銷往東北的“老呔幫”。馬幫或老呔幫分別將普洱生產的茶葉運到西藏和東三省,同當地人進行交換。糧食也好,鹽也好,茶能換來他們所需的所有生活用品。清順治年間永勝縣茶馬市場開通,銷往藏區的茶葉每年高達300萬斤,而銷往東三省(包括黑、吉、遼等省)的茶葉則每年超過200萬斤。
除了這條南路茶馬古道之外,以涇陽為中心,黑茶同時也西北進入新疆,向東北進入內蒙古或東三省,向西南進入甘肅、寧夏、青海、西藏。實際上,黑茶流入新疆的歷史並不從東北三省到雲貴川、西藏再到印度、歐洲和日韓等國的“茶馬古道”開始。《封氏聞見記》中曾載:“往年回鶻(包括維吾爾族在內的中亞民族先民)入朝,大驅名馬,市茶而歸,亦足怪焉”。《新唐書》中曾載:“時回紇入朝,始驅馬市茶”,這被認為是西北地區茶馬互市的開端。
茶馬古道的歷史就是黑茶貿易的歷史,它的魅力並不亞於絲綢之路,它的出現甚至早於絲綢之路200多年。可能再也不會有一種茶葉能像磚茶這樣頻繁地出現在史冊中,也不會有任何一種茶能再像磚茶一樣能融入如此眾多族群的日常生活。
【磚茶之茶道】
磚茶為什麼會受到蒙藏疆及東三省各地民眾的喜愛?不同的文化、民族、宗教甚至國家似乎並沒有影響同一種味覺偏好的形成。這一切實際上和這些地區相似的飲食習慣和生活環境有關:這些地方大都分佈有前三者這樣大面積的草場,牧業發達,後者則有廣袤的農田,部分地區則有比較肥沃的牧場或漁場。簡單說就是:這些肉吃得很多。
特別是東北,因為天冷,舊時蔬菜極少。印象中的東北菜,肉食佔了很大比例:鍋包肉、溜肉段、幹炸肉段、醬骨架、醬豬蹄、醬牛肉、羊肉燒麥、豬肉餃子、牛肉餡餅、燒餅羊湯、白肉血腸、涮肉火鍋、豬肉燉粉條、小雞燉榛蘑,殺豬菜……以及燒烤和小龍蝦,幾乎都是大塊的肉。到了晚上,一家人,一桌菜,一口肉,一杯酒,吃得豪爽又過癮。
以我的經驗來說,在東北,很多人家裡都有兩個冰箱。一個常用,另一個專門放肉。多年來,我的母親多年來一直堅持“肉炒一切”的料理風格,對她來說,蔬菜只是個佐料。
肉類和許多海鮮中含大量的飽和脂肪酸,以及嘌呤等物質,在東北及蒙藏疆等地,以及北上廣這類的一線城市的不均衡的飲食習慣下長期生活,頓頓豬羊牛肉、雞鴨魚蝦、生猛海鮮、麻辣油膩,甚至“燒烤奶茶小龍蝦,炸雞漢堡配可樂”,人極易患上高血壓、高血脂、糖尿病、肥胖、癌症、痛風、便秘、胃病、風溼病、脂肪肝、心腦血管病等許多疾病,部分人甚至患有近視、自閉症和抑鬱症等。試問,哪個中國許多地區,包括蒙藏疆、北上廣、東三省的家庭裡沒有幾個患過這些疾病的人?人們需要喝點什麼來解除油膩感以及預防和減輕這些疾病帶給你的困擾。
就算你吃了再多油膩的肉和油炸食品,再多生猛的含嘌呤的海鮮,只要喝上兩碗滾燙的磚茶,不管再寒冷的夜,再炎熱的早上,腸胃的不適以及上面提到的許多疾病也能得到極大的緩解和改善。除此之外,在市場經濟還不發達或處於計劃經濟時期的時候,磚茶對於很多農、牧業區及交錯區民眾,特別是東北地區許多工廠的工人來說,同樣也是維生素、礦物質和膳食纖維的重要來源。
在東北,有一種味道和珍珠奶茶非常接近的朝鮮族、韓國風味飲料——“甜茶”。區別在於,前者大都是奶精兌茶水和糖。被裝在塑膠杯裡,買一杯還得排半天隊,通常在城裡的奶茶店有售。而韓式甜茶則是必須坐在在擁擠、熱鬧的老茶館裡喝才有味道的。在著名的瀋陽西塔茶館裡,一杯甜茶至今一壺只要七塊。只要把錢放在桌上,老闆就會從裡到外輪流為茶客們添茶,瀋陽的早晨這才開始了流動。
以前東北大多聚居著遊牧、漁獵民族,這些民族都是逐水草而居的。不光是從日軍從宇宙韓國“偷”出來的“能牧能獵”的朝鮮族,蒙古族也是以善於遊牧著稱。而人均茶葉消耗量大,喝茶之風最為興盛的清朝,是滿洲人這種漁獵民族乾的。此外,跟著漢人闖關東的回民,經常在外經商,這要求他們能夠以儘量快的速度打點家當。而磚茶,作為日常消耗品,不但佔地小,而且運輸方便。儘管現在的農民都劃分了農田,牧民都劃分了草場,過去那種長達幾個月的經商和遷徙已經很少見了,但今天他們仍然保留著轉場(更換牧場)或轉地(更換地點)的習慣。無論是家庭轉場、轉地,還是長途旅行、出差,磚茶都毫無疑問是方便攜帶的。
留心觀察過磚茶價格的人就會發現,不管是什麼品牌,它們普遍價格低廉。有些磚茶價格昂貴,甚至可以賣到4000元“天價”,比如一塊堪比茅臺酒的“百年梅潭金尖”。
由於密度大,一個“板兒磚”黑茶在三、四口之家能喝上幾個月。即使對於經濟條件並不優越的家庭來說,磚茶也也不是什麼奢侈品。家家戶戶都有,誰都能喝得起,它是屬於平民的飲料。
如果說酗酒是一種自我毀滅傾向的體現,那麼嗜茶就是一種自我拯救。在蒙古、西藏、新疆和東北三省等地,磚茶是最常見的硬通貨,比菸草還硬。菸草屬於成人,屬於男人。但磚茶則不同,它屬於每個人。不管男女老少,貧窮富有,不管你是種地的還是畜牧的,不管你是經商出差的還是料理家務的,也不管你用的是瓷碗、木碗還是青花碗,住的是土房、氈包還是高樓大廈、別墅洋房,在這裡,人們喝同一種味道的茶。
18世紀30年代,一個名叫古伯察的法國傳教士從奉天城(瀋陽)出發,途徑盛京(遼寧)、內蒙古、寧夏、甘肅、青海,長途跋涉20多個月到達西藏拉薩,後來他寫成了一本叫做《韃靼西藏旅行記》的書,描述了他一路上的所見所聞。
“蒙古、韃靼人(指清末時期的滿族——八旗子弟)用的茶並不像漢人消費的茶以同樣的方式炮製,漢人一半用最嫩的茶葉,僅僅用開水泡一下就行了。那些經過粗加工的帶有茶葉梗的葉子在模子中壓縮並粘結在了一起,具有磚的形狀和厚度,它們以“韃靼茶”(後改名“滿洲茶”)的名稱出售,因為這種茶几乎被該民族耗用。”古伯察這樣描述滿、蒙、藏、疆及西南少數民族等地的磚茶和內地茶飲的區別。
的確,黑茶是粗加工的,這似乎已經決定,喝它的方式也是有些粗線條的。在蒙古牧區,只要找幾塊石頭搭個簡易火爐,撿幾片幹牛糞點燃,架上鍋倒上磚茶、牛奶,就可以做出一鍋好喝的奶茶。在東北三省的農業區,許多家庭的灶臺上都要拿幾塊木柴或煤炭點燃,架上鍋倒入磚茶。有的人喜歡往磚茶水裡倒入牛奶或各種鮮花、水果、乾果、調味料……這樣,一鍋在許多東北人一生中最為重要的奶茶或香茶,完成了。等茶做好了,在草地上鋪上一張地毯,或是在火炕上鋪上一張床單,隨意地盤起腿,你就可以和家人、朋友共享它。
儘管這一切看似隨意,但並不意味著磚茶沒有屬於自己的茶道。
在藏區,主人家給客人倒第一碗茶的時候,必須雙手交到對方的手裡,絕不能直接放在桌上,這被認為是不禮貌的表現,而客人也一定要用雙手去迎接。主人後續給客人添茶時,也總是一隻手提著茶壺,一隻手手掌攤開向上,表達自己的尊敬。
在新疆的老茶館裡,人們喜歡吃過烤饢、手抓肉、烤羊肉串後,邊喝茶邊聽民間藝人的演奏。他們能夠在茶和音樂裡得到疲憊生活中難得的片刻閒暇。
在東北,磚茶的作用尤其重要。不僅能助消化、補充維生素,還能消除生蒜或酒水對腸胃及其它器官的灼燒感。更重要的是,茶還能清除口中的蒜味或酒味,讓愛吃蒜或者是愛喝酒的人再無後顧之憂,反正不過一杯茶就能解決的問題。而東北瀋陽人的冬季夜生活中,磚茶和茶館都是不可缺少的部分。《瀋陽百詠》記載:“茶坊鎮日話津津,晚飯歸來意更親。好待二更鐘動後,滿街燈火閒散人。”
那時的茶館,除了喝茶,還有京劇、說書、唱曲、雜技、小品、變戲法、唱大鼓、二人轉等豐富的文藝節目。也有些茶館準備了二胡等樂器,供一些地道的“京劇票友”自拉自唱,自娛自樂。如此玩樂到十一點之後,人們才從茶館出來,在刺骨寒風中裹緊衣服各自回家。
《韃靼西藏旅行記》一書中,有一段給我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古伯察曾經在寺廟裡和一位喇嘛產生衝突,兩人大打出手,後來為了和解,古伯察向這位喇嘛道歉:“我遇到了我冒犯過的那位喇嘛,我便對他說‘出去喝茶!我有什麼理由不去喝茶呢?’我們於是便到了附近一條街上並走進一家茶館,我遞給他我的鼻菸壺,對他說‘老哥,我們那一天發生了一點事,一件事過去很久了,再不要想它......’講過這些話後,我們便開始喝茶,互相說了一些閒事”。
寫到這突然想到,到北京工作後,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和家人們圍坐在一起喝奶茶了,那一切都令人懷念。所以朋友們,無論發生什麼,去喝茶吧。就像古伯察說的那樣:“畢竟,我們有什麼理由不去喝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