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翻看香港蘇富比春拍的結果,看到一隻鈞窯紫斑折沿盤賣到了兩千六百餘萬港幣,還是有些吃驚的。不由得想起一個月前的一樁“舊聞”,趁著還有些印象,略作記錄。
我閒暇時愛在網上翻翻國外小拍的圖錄。記得是三月中的某一天,忽然看到法國一家拍賣公司貼出了一箇中國藝術品專場。法國向來是中國藝術品收藏的重鎮。由於歷史原因,上至皇家御用的珍寶,下至平民百姓的盤盤碗碗,都曾在過去百十來年流落到這裡。不過老外那代對中國藝術品狂熱的人,大多已經故去。而且外國人買中國古董,經常只關注裝飾性,不太關注器物本身的價值。我記得很多年前就見過有老外家裡既擺著很漂亮的明代龍泉窯大瓶子,也擺著一對所謂“元青花”風格魚藻紋大盤。問主人這是什麼,他們也說不上來,很有意思。
所以法國的拍賣會上,經常會出現一些主人不識得的重器,被有識之士高價買走。
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每次看到法國的拍賣行,都會稍微多留意一下。於是在這場拍賣圖錄裡,翻到了一隻小碗。
這隻碗給外行看圖片,可能會覺得尺寸很大,其實直徑只有8.5cm。宋金時期鈞窯掛紫斑的小碗,因其形如色彩斑斕的泡泡,老外俗稱“泡泡碗”,之前簡單介紹過,可以參見舊文(150 泡泡碗)。
點開這張照片之前,其實肚子裡還在暗笑,心想哪個老外又被騙了。但是點開以後,越看越覺得和預想中不太一樣,造型釉水看不出一絲不妥的地方。這種感覺很難言傳,為了方便讀者朋友和我“心意相通”,貼一個之前發過的LACMA館藏的泡泡碗。因為光打得很差,反倒凸顯了造型特徵以及釉水的質感。
因為只有一張圖片嘛,資訊量太少,於是我立刻給拍賣行發去了郵件索要品相報告。拍賣行回覆的很快,第二天就發來了一大堆照片。
看到照片的時候,我明顯感覺到心跳在加速,熱血在往臉上湧。今年還是頭一遭,看見一件瓷器有這種感覺。幾天前翻大拍的春拍圖錄都沒有如此心動過。一個重要原因當然是看小拍圖錄和大拍圖錄的心理預期不一樣。大拍一般都有合理的估價,而小拍這件百萬、甚至千萬級別的小碗,起拍價只有1500歐元,相當於一張只要買到就能中的彩票,正常人很難不激動吧。
當時正好是週末的下午。成年人一到白天,就容易做夢。我腦子一熱,立即填了張單子,訂了個電話委託。幻想著愛了這麼多年的泡泡碗,終於有機會擺在桌上了,差點笑出聲來。
不過第二天腦子清醒一些,就有點後悔了。天上哪兒有掉餡餅的道理?於是又仔細看了看照片,碗內一團非紅非紫非藍的色塊,依然如明豔的晚霞一般神秘動人。鈞窯釉子裡特有的如點如絲的細微窯變,像雪花一樣遍佈全身。又像是喬治修拉畫筆下的點點點,將多變的色彩融合成如夢如幻的一片。看著這樣一隻泡泡碗,腦子裡自然而然浮現出一個詞:夢幻泡影。
夢幻泡影這個成語本是出自《金剛經》的四句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做如是觀。”原意不好胡亂解釋,可能是形容“有為法”像真實存在又難以捕捉其存在的事物,不用執著追求。今天引申為虛幻而易破滅的幻想。寫到這裡,忽然很感慨當年鳩摩羅什翻譯水平真是高,將宗教典籍翻譯得這麼美。再看看《聖經》一開篇“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把文學愛好者們直接勸退。
事實證明,“夢幻泡影”這個詞再貼切不過了,自己的這點佔有慾,最後也成了夢幻泡影,此是後話。
清醒以後,自然明白這種檔次的器物,會吸引很多有實力的買家。訂電話委託純屬多此一舉。我開啟電腦,查了一下這場拍賣的資訊,果然發現拍賣行已經在國內的一些媒體上打過了廣告。拍賣行專家水平有限,廣告裡並沒有提到這隻鈞窯碗,所以我也有沒任何印象。
按拍賣行的說法,這隻鈞窯碗以及一些別的器物,同出自巴黎P先生的私人收藏。這批收藏來自上個世紀一位叫齊格弗裡德·塞繆爾·賓的人。此人是何方神聖,我完全不知。拍賣圖錄裡簡單做了介紹,還翻譯成了中文,摘錄如下。
至此基本上就沒什麼懸念了。頂級的器物、一定的來源、莫名其妙的起拍價、提前打好的廣告以及中文服務,它已不再是買了就能中的彩票,而是現實中怎麼買也不會中的彩票。
拍賣時已是一週以後。由於時差的緣故,巴黎是下午,我這裡是大清早。開始前大概一兩個小時,拍賣行的專家突然發來個郵件,說這隻鈞窯碗關注的人太多,需要交5000歐元押金,或者提供在其它拍賣行的付款記錄。我心想果然不出所料,白日夢可以徹底宣告破滅了。
然而事實和預想的並不太一樣。拍賣進行的很順利,網上有同步直播,我一邊看一邊等電話。然而眼看著拍完了一件又一件,直到這一件開始,電話卻一直沒有來。我心想拍賣行不厚道啊,放鴿子也不提前通知一聲。網上參與拍賣當然也可以,但是記得有預設三千歐元的限額,交的押金越多,額度越高。眼看著它從1500歐元起拍,很快就破了萬,之後一萬、兩萬、三萬...沒什麼停留地一口一口叫了上去。
印象中直到五十萬歐元左右的時候,才真正停了下來。這時候我的電話突然響了,是巴黎的號碼。我一接通,果然是拍賣行打來的,隱約可以聽到現場熱鬧的聲音。工作人員告訴我現在出到了五十幾萬,問我要不要出價。我心想居然還有這種操作,都快落槌了開始滿世界打電話找買家。略帶尷尬地告訴她我不要,她立刻就把電話結束通話了。
很快現場拍賣官就落了槌,價格定格在了53.5萬歐元。算上佣金之類的大概五百多萬人民幣。
事後很多人認為這個價格實在太便宜,我心想可不是麼,下半年送到香港,把傳承好好包裝一下,翻一兩倍不成問題。法國這家拍賣行明顯是人手有限準備不足,不知道有多少真正的買家沒接到電話。
當然所謂“便宜”是相對的。畢竟世界上有人日薪208萬,五百萬對他們來講,不過是兩天半的工資。而對於我等平均日薪208塊的工薪階層,五百萬要不吃不喝掙66年。所以即使古代藝術品有所謂客觀的市場價(實際並沒有),對於每個人來講,代表的還是不同的價值。此為胡謅的價值“相對論”。
言及此處,又想起一開始提到的那隻鈞窯盤(下圖左)。之所以驚訝於它的成交價,一是因為兩年前它在北京拍了七百多萬港幣,此番竟翻了將近四倍;二是想起了幾年前樂從堂一隻相同尺寸的紫斑盤(下圖右)。兩相比對,今年的這隻做工要精細一些,沒有磕碰落灰之類的毛病。但是,不曉得買家們怎麼看,我個人覺得藝術品頂要緊的是審美。同樣是窯變的紫斑,有的灑得瀟灑耐看,有的灑得形如毛毛蟲。其間感受,因人而異,故又會因個人審美取向產生不同的價值衡量標準。此為胡謅的價值“相對論”的另一番延伸。
左:2021香港蘇富比 成交價:2679.5萬港幣 右:2017香港蘇富比 成交價:514萬港幣
每次談及頂尖藝術品的價格,都有些慚愧,因為我不是它們的買家。用配鑰匙師傅的話講就是:您配嗎?不過世界上也的確發生著類似這次泡泡碗一樣的事,而且每年都在發生,不止一次兩次。很多不足以負擔得起頂尖藝術品的人,依然有機會參與其中。雖然難免一次次都是“夢幻泡影”,終了只能視之如煙雲過眼,成為茶餘飯後的談資,但其中亦有無窮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