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上有一隊娘子軍(1)
——記十八軍52師康藏工作隊
楊星火
1950年十八軍軍大女兵歡送郭蘊中同志赴藏合影 (本照片由郄繼強提供)
門鈴響了,在優美的樂曲聲中,走進來三位頭髮花白的老奶奶。我閃著陌生的眼光問:“你們是?”
“我們是康藏工作隊的……”
我曾參加過編寫西藏黨史、軍史叢書,看過大量資料,卻不知道有個康藏工作隊!我迷惑地望著她們,喃喃地說:“我怎麼沒聽說有個……”
“人們把我們忘記了。黨史上也沒有提過我們。可是,我們是不應該被忘記的。”那位壯實爽朗的老奶奶,自稱名叫李國柱。她越說越激動:“我們康藏工作隊,的確參加過進軍西藏的艱苦而光榮的工作。我們這個隊有33人,其中有30人是女同志,也可以說是康藏女子工作隊!我們不僅是揹著揹包走進西藏的,還趕著犛牛支援前線咧!”說到這裡,三位老奶奶哈哈笑了。笑聲中充滿自豪,也有那麼一絲被忘記的委屈。她們邊笑邊做自我介紹:那位個子小,眼睛大的奶奶名叫孫常愉;另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奶奶名叫郭蘊中。
我不禁肅然起敬,彎腰伸出雙手,做了一個西藏人恭請客人進屋的姿勢,請她們進客廳就坐。然後,忙著給她們泡茶、端水果盤子……
“你別忙這些。我們是來請你給我們康藏工作隊寫文章的。孫常愉說:“四十年前的少女。經歷近半個世紀的風霜雨雪,現在成了老奶奶。事情雖然普普通通,也是革命大海中的一滴水。你願意給我們寫嗎?”
能不願意嗎?就憑這三位老西藏奶奶,還有當年那30個女兵加三個男兵組成的康藏工作隊,我不僅願意寫,而且樂意寫。為“老西藏”樹碑立傳,是我義不容辭的天職。
請講吧!我尊敬的50年代進軍世界屋脊的娘子軍,今天的老奶奶們!
眉山誓師
1950年8月28日,遠山如眉,描在淡淡的雲霧中。眉山三蘇公園廣場上,軍號嘹亮,紅旗飛揚。一輪紅日從林梢冉冉升起,照耀著會場上那紅底金字的橫幅:“進軍西藏誓師大會。”主席臺上,坐著身經百戰的軍、師首長,其中有譚冠三政委、陳子植副師長等。臺下,進藏部隊52師的主力隊伍奉命從眉山出發,進軍甘孜, 與先期到達的52師先遣支隊會合,進行昌都戰役的最後準備。這支隊伍莊嚴整齊,刀槍閃光,映著藍天、白雲、綠樹、紅花,場面十分壯麗。
在這男子漢們組成的威武隊伍中,有一支穿著新軍裝,揹著揹包的女兵!這支隊伍不長。三人一列,也只有11列。前面十列全是女兵,平均年齡十七、八歲。最小的徐翠文剛滿十三歲。隊長田濤,也才二十二歲。腰上別一支手槍,繫著紅綢。英姿颯爽地站在隊前。隊尾一列是三個男兵,是從師部調來的文化幹事、工作員、通訊員。這樣一支年輕美麗的隊伍。不僅引人注目,而且引起好奇者的討論猜測:“呵呵,從哪兒跑來這支娘子軍?”
“十二軍軍大三分校、十八軍軍大八分校來的女學生唄!還有師機關的女同志,湊合起來就組成了這支康藏女兵隊。”
“進軍西藏可不是好玩的。不比逛三蘇公園。那是要爬雪山、淌冰河的咧!這些嬌嫩的十七、八歲的小妞兒行嗎?”
“等著瞧吧,到時候準有人哭鼻子!”
左:田濤隊長、右:吳忠師長
不能小看婦女喲!就說那個隊長田疇,人家是老解放區的婦女救國會主任,老革命哩!知道嗎?她是咱們吳忠師長的愛人!咱們師長當過戰鬥英雄,找的物件不是穆桂英,就是花木蘭,誰敢小看?”
“算了吧!我看這些年輕漂亮的姑娘們,很可能是為師、團幹部準備的那個……”
這些討論傳到女兵們耳朵裡,有的笑,有的氣,有的想罵,有的想哭……
“才不是那麼回事!”18歲的女兵李國柱心裡想:我們是來革命的,我們是主動申請到西藏去,解放中國大陸最後一塊土地。要說有點什麼個人打算,那就是想在胸前帶上一顆“解放西藏紀念章”,像老同志帶的“淮海戰役紀念章”、“解放西南紀念章”那樣,金光閃閃的,又神氣,又光榮……
李國柱越想越興奮,白嫩的圓臉上,飄起兩朵紅雲。她昂起頭來,輕輕抖抖身後的揹包,以標準的軍人姿勢,挺立在浩浩蕩蕩的隊伍中。
譚冠三政委
禮炮響了。在隆隆的禮炮聲和雄壯的軍樂聲中,進軍西藏誓師大會開幕了!譚冠三政委健步跨到講話臺前。這位紅軍時代的指導員,如今雖然當了軍政委。仍保持著當年戰鬥的政治工作氣派。他簡練而極富鼓動性的問道:“同志們,鋼槍擦亮沒有?”
“擦亮了!”指戰員們響亮地回答。
“ ‘進藏守則’記住沒有?”
“記住了!”
“好,舉起右臂,我們向黨中央、毛主席宣誓,向祖國宣誓,向全國人民包括盼望解放的西藏人民宣誓:我們一定要把五星紅旗插到喜馬拉雅山上!”
“一定要把五星紅旗插到喜馬拉雅山上!”全師指戰員春雷般的吼聲,響震三蘇公園,激盪著雲霧中如畫的群山!
雄壯的男子漢們的吼聲中,夾著女戰士們清亮的、動聽的女高音。這誓言響徹祖國山河,銘刻在男女戰士們的心理。
從今天起,他們要把這莊嚴的誓言變成壯麗的行動。
這個宣誓大會的時間,是公元壹千玖百伍拾年捌月式拾捌日,這個要用大寫字記下的日子。
康藏工作隊的部分隊員:劉韻華、李國柱、時頴、鄒玉芳 (照片由李國柱阿姨提供)
舉起拳頭宣誓的女兵隊伍的人員姓名是:田濤(隊長)、張豪(副隊長)、吳德芬(衛生員)。
一分隊:郭蘊中(分隊長)、蘇覺菲(副分隊長)、王麗婷、曾昭符、袁秀榮、李國柱、陳永平、徐桂鳳、韓玉蘭。
二分隊:時穎(分隊長)、方銘(副分隊長)、蘆桂蓮、張匪、孫常愉、鄒玉芳、王惠文、劉芝、郝靜嫻。
三分隊:何鳳蘭(分隊長)、王佩珍(副分隊長)、董慧、郭健、王梅、王翔、崔芳敏、徐翠文、左烈英。
還有三位男兵。賈鑑(文化幹士)、藺金華(工作隊員)、陳明鬥(通訊員)。
這支隊伍平均年齡只有17歲,但文化程度比較高,除兩名大學生外,其她都是高中生或初中畢業生。青年學生革命熱情高漲,對完成進軍西藏的任務充滿信心。同時,她們文化素質高,理解能力強,工作隊中還有兩名黨員,八名共青團員。這些骨幹為完成今後的工作任務奠定了基礎
十八軍52師康藏工作隊一分隊隊長郭蘊中 (照片由郄繼強提供)
從這些極富中國女性的名字特徵的什麼芳、蘭、惠、英、鳳、秀等之中,你可以想象到當年她們是多麼的年輕,多麼的美麗;你也可以想象到,她們在進軍西藏的艱苦征途中,將受到多麼嚴峻的考驗和鍛鍊啊!
細心的讀者也許會發現,這些女性的名字中有兩個獨特的姓名:一是李國柱,這位年輕的少女,卻取了一個男子漢的大名;另一位女兵叫張匪!哎呀,多嚇人呀!幹嘛要給這位花朵般的姑娘,取一個“匪”的名字來?
幾天後,張匪來到我家。這位當年愛說愛笑,以唱河南梆子花木蘭文明部隊的姑娘,如今早已年過半百,仍然顯得活潑可愛。我問她的名字為什麼要叫“匪”,是不是爹孃認為取這個名字更容易存活?就像有的人名叫二狗、石頭一樣。她搖搖頭,眨了眨眼,認真而又有幾分幽默的說:“不,名字是我自己取的,當年不是有人叫共產黨為“共匪”嗎?我喜歡共產黨,故意取名張匪,氣氣他們!建國以後,隨著社會主義建設的發展,我把名字改成張菲,芳菲的菲,哈哈……”
一、鐵索寒 女兵熱
9月1日,進藏部隊正式由眉山出發西進。眉山的黨政機關,群眾,團體組織了熱烈的歡送儀式,人們扶老攜幼,站在街道兩邊。浩浩蕩蕩的軍車行列,從歡送的人群中徐徐前進。鞭炮聲,鑼鼓聲,口號聲響徹雲霄!人們追趕著軍車高呼口號:“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解放軍打到哪裡?我們就支援到哪裡!”慰問信,慰問袋和慰問品,雨點般的拋到了車上,此情此景,令女兵們無比感動。
人們舉目望去,長長的車隊,飛揚的紅旗,精壯的將士,激昂的歌聲,好一派千里出師的英雄氣概!年輕的女兵們,第一次投身在這浩浩蕩蕩的進軍隊伍中,心情分外激動,甚至感到自豪。
車輪滾滾,向西駛去。駛過新津、名山,雅安,濫池子,9月7日來到了二郎山。那天,正趕上下雨,公路又窄又滑,且塌方嚴重,車隊受阻,大家只好在半山坡上過夜。山上風很大,吹的人渾身涼。女兵們在內地長大,個個細皮嫩肉,被冷風一吹,馬上臉手紅腫。有的人發牢騷說:“這是什麼鬼地方?凍死人了。”在困難的時候,骨幹們起到了安定軍心的作用。二分隊隊長時穎是共青團員,她對大家說:“同志們,考驗我們的時候才剛剛開始,二郎山海拔只有3000多米,前面還有更高的山,我們一定要堅持住!”
就這樣,女兵們送走了八個黑夜,迎來了九次朝陽。9月9日,進藏部隊來到了瀘定縣大渡河鐵索橋頭!
大渡橋橫鐵索寒
從昨天晚上起,女兵們就為今天要過紅軍曾渡過的瀘定大渡河鐵索橋而興奮了。有的說:“過去聽說紅軍18勇士飛奪滬定橋的故事,沒想到今天我們女娃兒也要跨過瀘定橋了!”有位同志懷著美好的憧憬說:“當我從紅軍血染過的鐵索橋走過去以後,我就在宿營地寫信告訴爸爸、媽媽,讓父母為女兒驕傲,讓弟妹羨慕。”
離鐵索橋越近,從前面的部隊傳來的有關過橋新聞越多。就像大渡河的浪花,越來越洶湧澎湃,激動人心。“ 大部隊過河以前,參加過長征的張國華軍長站在鐵索橋頭,用自己親身的經歷,生動地、深刻地講述了紅軍十八勇士的事蹟,號召部隊指戰員向紅軍學習,勇敢沉著,跨過鐵索橋去!”。
鐵索橋好險呵!滑溜的13根鐵索上面,每隔一尺鋪一木板,中間是空的,橋高几十米,橋下的水在奔騰呼嘯。如果一腳沒踩準,就遭了!男同志們走起來都有些害怕,女同志膽小,就更玄乎了。聽說,文工隊有兩個女同志是爬過去的呢……等等。
聽到這些訊息,女兵們又喜又驚;既想鼓起勇氣過橋,又有些躭心。
個子矮小的女兵孫常愉,閃著一對有精神的大眼睛,悄悄對周玉芳說:“我們一定要挺起腰桿走過去,可不能爬過去。”
“對。我,我要走過去。”鄒玉芳的心跳的通通響,她鼓勵著自己。
隨著越來越響的浪滔聲,大渡河鐵索橋終於以橫跨驚濤駭浪的氣勢,呈現在女兵們面前。
右:康藏工作隊田濤隊長
田濤隊長集合女兵,排成佇列,指著吼聲如雷的大渡河,指著寒光閃閃的鐵索橋高聲說:“當年紅軍18勇士,冒著敵人的嚴密封鎖和槍林彈雨,奮不顧身地衝過鐵索橋,搶佔橋頭陣地,保證大部隊飛渡天險!我們要發揚紅軍的革命英雄主義!同志們,有勇氣過鐵索橋嗎?”
女兵佇列中,沒有一個人答話,只是緊張地面面相覷。儘管事前曾下過決心,一旦來到橋頭,看見那怒浪滔天、吼聲如雷的大渡河;看見鐵索橋上過橋的同志們艱難的步子;看見人們走到橋中浪濤洶湧處,橋身左搖右晃的驚險情景,誰敢把握自己能走過去?誰敢把大話說在前頭?
田濤隊長看著沉默的女兵們,再看看浪滔上的鐵索橋,轉身對大家說:“鼓起勇氣試試,我在頭裡走,大家跟上來,拉開距離……”說罷,她抖起精神,跨上橋去!
孩子媽都跨上橋了,咱們跟上去!一分隊長郭蘊中鼓動著,帶著一分隊的女兵李國柱、曾昭符、李芳菲等跨上了橋。
“孩子媽”指的是田濤。她生孩子才六個月,就帶著嬰兒跨上了征途。為了帶好這30個女兵,她把六個月的孩子交給保姆,隨隊前進,吃奶的娃兒怎能離開娘呢!
這時,鐵索橋兩邊橋頭上擠滿了人。有過了橋的幹部戰士,也有準備過橋的幹部戰士,還有當地的老百姓,都擠在橋頭看稀奇!
這麼多女兵過鐵索橋,還有揹著奶娃兒的。從古至今,有多少?能不稀奇?能不新鮮?部隊的廣大指戰員是男性,稱這支娘子軍為“少數民族”。凡是“少數民族”中有什麼新鮮事,傳得風快!這次過鐵索橋,說不定又會出點什麼“新聞”呢!對此,男兵們如實想,女兵們心中也明白。
一分隊的女兵們跟著田濤走在橋上。站在橋頭的二分隊的女兵們,看見她們人走得顫顫巍巍的樣子,心裡也不禁有些緊張。瘦弱的鄒玉芳對孫常愉小聲說:“小孫,我看到她們在橋頭上走的那副樣子,心裡就發慌!哎呀,還沒上橋,我的腿都軟了!”
孫常愉是在軍大三分校入的團。青年團員在艱苦危險的時候,要起帶頭模範作用啊!她振了振精神,對小周說:“過去,我從家裡到縣城上中學,要走60裡,翻山過河,還要過獨木橋、過跳墩河。我有一點體會,過橋時不要往下看,也不要往左右看,只看前方的橋板或石墩,就穩穩當當地走過去了。我想,過鐵索橋也是這個道理吧!田隊長說得對,咱們就鼓起勇氣試試吧!”
女兵們七嘴八舌地說:“小孫講的有道理,咱們可得走過橋去,千萬別爬著過橋,那好笑人喲!人家又該說我們的’新聞’、說俏皮話了。”
女兵們挺起腰,壯著膽子,互相招呼著、鼓勵著。眼看正前方,絕不左顧右盼。經過極艱難極緊張的“過橋鬥爭”,三十個女兵和三個男兵,終於一個不落的跨過了鐵索橋!
共產黨員盧桂蓮發現,鄒玉芳兩腳踏上橋頭,臉色蒼白如紙,她連忙扶小鄒到路邊草地上休息。田濤隊長對小鄒又是鼓勵、又是安慰,就像大姐姐哄小妹妹似的。
鄒玉芳揉著眼睛,聲音顫抖的說:“我走在橋上,站了幾次,都想趴下來爬過橋去。可是,我想著紅軍,想著田隊長的話,按照小孫說的方法,一步,一步,終於走,走過…來了……說到這裡,她的眼淚撲簌簌地往下直掉!有幾個女兵也不禁嗚嗚地哭了。稍停,郭蘊中高呼了一聲:“別哭呀!應該高興啊!我們從紅軍走過的鐵索橋上,勝利地走過來了!走過來了!
女兵們同聲歡呼起來,剛才抹眼淚的幾位,也破涕為笑,和大家一起歡呼著:“我們走過鐵索橋啦,走過來了!兩岸看稀奇的男兵們和老百姓,也和女兵們一起歡呼!
這高昂的熱烈的歡呼聲,迴盪在大渡河畔,響震驚濤駭浪!在人民解放軍這支鋼鐵隊伍裡,膽小者,練的膽壯;弱女子,也煉成勇士!
瀘定橋頭有人賣仙人桃。據說當年唐僧到西天取經,路過此地,就吃了這種仙人桃。從瀘定到康定的行軍路上,長著很多仙人桃樹。女兵們雖然口渴,卻沒有一個人伸手去摘仙人桃吃。她們自覺遵守解放軍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在眉山時,他們學了黨中央、西南局關於進藏的政策、守則和紀律。鄧小平政委說:“到西藏去,就是要靠政策走路,靠政策吃飯。”不要說仙人桃,就是靈芝草,只要是群眾的,戰士們也不會摘一顆。
(未完待續 )
(注:照片除標註外均來自網路。)
作者簡介:
楊星火 四川省威遠縣人。1925年生。國立中央大學化工系畢業。1949年5月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1951年隨十八軍進藏。曾參加修築川藏公路、平息西藏叛亂和民主改革、中印邊境自衛反擊戰、邊防建設等。在西藏工作20年。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軍旅詩人。
本文由雪松、唐武整理。
作者:楊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