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9月2日,山東省高密市井溝鎮草泊村的一戶農民家中,87歲的劉連仁,因癌症復發醫治無效,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後旅程。
如果不是彌留之際那雙依舊堅毅的眼神,誰也不會想到,這位再普通不過的農家老漢,竟是42年前轟動中日兩國的風雲人物,一個穴居日本深山14年,黑熊見到他都嚇得掉頭逃竄的男人。
圖:劉連仁
劉連仁究竟是何方神聖?讓我們將時間倒回至1944年9月,劉連仁32歲那年,一個極為普通的日子裡。
這天中午,種完麥子的劉連仁回到家中,妻子趙玉蘭為他準備好了午飯,那是一鍋熱騰騰的地瓜。
看著趙玉蘭挺起的孕肚,劉連仁滿身的疲憊瞬間便煙消雲散了,拿起一個地瓜心滿意足地啃食起來。
沒吃幾口,屋外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這人是同村的吳天富。村中有喪事,吳天富是來邀請劉連仁去幫忙料理喪事的。
按當地習俗,料理喪事是不好推辭的,劉連仁只好答應,隨手又拿起一個地瓜,起身便跟著吳天富出門去了。
沒曾想兩人剛走出家門,就遇上二鬼子進村,不由分說地給抓了起來。二鬼子們挨家挨戶地搜人,見到青壯勞力就抓,一個午飯的功夫綁了20幾人。
這些二鬼子是專門來幫日本人抓勞工的,對二鬼子們來說,藉機搜刮永遠是最重要的,在拿到家屬們的贖金後,自然很識相地將人釋放,然而劉連仁就沒那麼幸運了。
劉家窮得響叮噹,一時半會哪裡能湊得出這錢,劉連仁便被當成“無業遊民”五花大綁捆走了。
劉連仁不會想到,他這一走竟是14年。
和劉連仁一起被抓,又沒錢交保的還有周邊村鎮的80多人,他們都被押解到高密縣城,之後又被日軍轉運到青島。
1944年10月11日,劉連仁和800多名苦難的同胞被日軍從青島港押上“普魯特”號輪船,以“中國軍俘虜”的身份秘密運往日本。
1944年10月17日,經過六天六夜航行,運送劉連仁等人的船隻在日本下司停靠,而後輾轉到達北海道空知支廳沼田町。在這裡中國勞工們被分配到“明治礦業公司沼和礦業所”挖煤,地獄般的生活就此開始。
日本人對待中國勞工的殘酷令人髮指,在北海道的冰天雪地裡,劉連仁和同胞們不但要忍受極寒天氣,更要忍受極度的飢餓,每天透支體力勞動,卻僅僅只能喝到一碗摻著野菜,甚至木屑的麵糊粥。
就這還經常沒得吃,日本人規定每個勞工每天要挖2噸煤,挖不夠量輕則不讓吃飯睡覺,重則被皮鞭抽得皮開肉綻,死去活來。
被抓去的中國勞工受盡非人待遇,累死、餓死、凍死、打死的,很快就被折磨得只剩下70多人。
劉連仁何嘗沒想過逃跑,可身處異國他鄉,又能跑去哪兒呢?可即便如此,劉連仁還是決定放手一搏,留下來早晚得死,跑或許還有一線希望。
劉連仁找來同鄉鄧撰友、陳增福、陳國起和杜貴香四人,大家商議後一致同意,與其坐以待斃客死異鄉,不如放手一搏闖一闖。
北海道漫長的冬季過去,忍辱負重數月的劉連仁終於等來了時機。
圖:中國農民劉連仁
1945年7月31日晚,五人趁著夜色悄悄溜進廚房拿了一些乾糧,在被日方監工發現後,冒著槍林彈雨翻越牆頭,涉過化糞池,驚險的躲過日本人的追捕,逃入深山。
劉連仁和其他四位同鄉都是農民,沒什麼文化,對於日本知之甚少,在他們的印象中,日本應該離中國的東三省很近,往西北方向或許有通往中國的道路。
於是五人晝伏夜出,向著祖國的方向進發,可他們不知道,中日之間是隔著大海的,陸路永遠到不了。在異國他鄉逃亡又豈是容易的,沒過幾天,小分隊中就有兩人被抓了。
這天,早已筋疲力盡的劉連仁等人打算跑到山下農田弄點吃的,結果剛到山腳就被一群日本村民發現。雖然對方都是村裡的老弱病殘,但奈何人多,劉連仁幾個又餓得皮包骨頭,逃跑過程中,鄧撰友和陳增福兩人不幸被擒。
從那以後,劉連仁就再也沒見過兩人了,是生是死全然不知。剩下劉連仁、陳國起和杜貴香三人繼續逃亡之路。
很快,三人來到海邊。這時劉連仁又想起,聽說日本和朝鮮有鐵路相連,假設能走到朝鮮,那同樣能回到東北。然而他們再一次失算了,朝鮮半島和日本之前仍然隔著海峽,回鄉之路依然遙不可及。
北海道的雪六月才化開,九月又飄了起來,三人決定在山中找一處臨時住所暫避,待來年花開再重新上路。
就這樣三人用一把找到的舊鐵鍬,在深山中白天挖洞,夜晚下山收集過冬的食物,用紙袋子和樹皮綁在身上禦寒,餓了啃一點土豆、海帶,渴了舔口雪水,熬過第一個穴居的冬天。
第二年天暖雪化時,穴居洞中半年的三人儼然成了野人,披頭散髮,面黃肌肉,一時連路都不會走了。
三人用盡最後的力氣來到海邊,大海依舊洶湧,困住他們回鄉的腳步。沿著海邊,劉連仁找到一條小船,欣喜之極,三人迫不及待跳上船,努力向祖國的方向划行,然而海浪卻三番五次地將他們拍打回來。
劉連仁向一個日本漁民求助,希望能將他們送出海,但漁民出於擔心拒絕了他。走投無路之下,三人只得重新回到山中。
圖:北海道冬季
漂海回國的希望落空,等待劉連仁的還有更嚴酷的考驗。幾天之後,在日本人的又一次搜山中,同伴陳國起和杜貴香也被抓住,只剩劉連仁僥倖逃脫。
穴居深山除了身體的考驗外,最大的是精神壓力,之前劉連仁還能和同伴們彼此依靠互相打氣,而如今他身邊再沒有一個人了,巨大的孤獨感無時無刻不在試圖摧毀劉連仁的心理防線。
劉連仁何嘗沒有想過自我了斷,他曾絕望之際,面朝祖國的方向跪拜親人,試圖用草繩上吊了結,然而卻沒有成功。
短暫的絕望之後,劉連仁又在心中默默告誡自己:”此生沒做過虧心事,命運不該這樣作弄自己,我要活下去,我還有妻子,還有從未見過面的孩子。“
對家鄉和親人的思念,鼓舞著劉連仁重新振作,既然老天讓他逃出來,那就勇敢地活下去,也不枉此生。
從那以後,劉連仁不再只是絕望地得過且過,而是儘可能有尊嚴地過每一天。他開始裝飾自己的洞穴,把它當成家。
他花了一年功夫,收集到炊具和水壺,總算能吃上熟食喝上熱水了。雨傘和破布用來遮風擋雨,撿到的舊大衣當被子蓋,衣服破了就自己縫縫補補。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冬去春來,雪化花開,不知不覺間,劉連仁已在北海道的林海雪原間穴居了13個年頭。
圖:劉連仁在日本
如果說最初的他還僅僅是像個野人的話,那現在的他已經完全是個野人了,甚至連語言都已經逐步喪失。
13年的穴居生活,讓劉連仁擁有了強悍的野外生存能力,他身上散發出的野性,甚至連大黑熊看到都渾身發抖。
這年夏天,劉連仁在林中收集果子,突然樹叢中竄出一頭大黑熊。劉連仁和黑熊四目相對,以為黑熊下一秒就會對他發起攻擊,沒曾想大黑熊也被突然出現的劉連仁嚇得夠嗆,反應過來後掉頭就跑,慌亂中一頭撞樹昏倒。
第14個年頭,是劉連仁穴居以來最幸福的一年,他不但找到半袋大米,還收集到煤油,在大雪封山的冬季,沒有什麼比這兩樣東西更讓人興奮的了。
不過也正是由於這一年劉連仁燒火較多,洞口燻得發黑,被進山的一個叫誇田清治的獵戶發現了端倪。
圖:劉連仁被發現
1958年2月,誇田清治帶著十幾個獵戶,堵住了劉連仁,將他交給了日本政府。起初,日方以為劉連仁是入境潛入的特務,後才查清原來他是14年前被侵華日軍擄來的中國勞工。
訊息一出,震驚中日兩國,劉連仁的事蹟很快傳開了。1958年4月10日,在中國和在日華僑的共同努力下,闊別祖國14年的劉連仁終於踏上回家的路程,見到了妻子和孩子,這一年,他46歲。
圖:劉連仁回國
此後幾十年間,為揭露侵華日軍犯下的罪行,還原歷史真相,劉連仁對日發起了訴訟,然而直到他去世,日方都沒有承認錯誤。
劉連仁,一個被時代裹挾的小人物,在異國他鄉受盡屈辱,但他以無比堅定的毅力,最終重回祖國,給時代留下絢爛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