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一場靖康之變讓北宋亡了國。但事實上這場帶給趙宋王朝巨大災難和恥辱的事變之所以會爆發,既有著很大的偶然性,也有其必然性。
說其偶然,是直到刀架在脖子上之前,北宋舉國上下毫無任何亡國的心理準備以及危機意識。畢竟在他們看來此時的女真人再強,也未必強過澶州之戰時的契丹人——所以就算兩國打起來了而且大宋朝“照例”仍然打不過,那麼只要祭出歲幣乃至割地這兩大祖傳法寶,就照樣能保住東京汴梁的太平盛世和歌舞昇平。因此在宋金聯合滅遼之後,宋徽宗趙佶君臣實際上一直在不斷對金試探和挑釁,無論是陰奪山北三州還是張覺事件,始作俑者都是宋非金。從這個角度上看,說宋金戰爭是北宋一方率先挑起的,也不為過。
而從金國的角度,在驟然崛起又迅速滅遼的前提下,短時間內其制度、人口以及軍力在事實上都無法支援他們像吞併遼國那樣滅掉北宋。因此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理智的力主按照海上之盟的約定向宋人割讓燕雲十六州,並堅決阻止以次子完顏宗望(斡離不)為首的激進派想要南下攻宋的打算。對此,有後者曾哀嘆過的“太祖止我伐宋,言猶在耳”(《靖康稗史之四·南征錄匯箋證》)之語為證。
哪怕在完顏阿骨打早逝、金國決策層被激進派控制的情況下,其南下攻宋的主要目的仍是劫掠財帛子女,最多是拿下河北以鞏固燕京防線。可讓女真人萬萬想不到的是,宋人居然會如此不禁打……而且不禁打也就算了,骨頭居然也如此之軟,被危言恐嚇了幾句,就乖乖的綁了自家皇帝,連帶著大宋朝一百多年積存的財寶統統貢獻了出來……
所以說當時的女真人也是一臉懵逼、不知所措的。否則就沒法解釋他們為何沒有乘勝追擊、繼續吞併大宋朝剩下的半壁江山,反而在靖康之變後撤回黃河以北,在北宋故地上連續弄出偽楚、偽齊兩個傀儡政權代為統治——要知道直到皇統元年(公元1141年)宋金達成紹興和議後,女真人才正式入主中原,然後在兩淮、長江沿線與南宋形成對峙。
而此時距靖康之變,已經過去了15年。
說其必然,是因為此時的北宋王朝已經從根子上爛透了。畢竟此時趙佶、趙桓父子麾下沒有寇凖只有蔡京,而被其倚之為干城的大宋軍隊,更是墮落到了讓人無語的地步。
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描繪就是宋徽宗年間東京汴梁的景象,看上去哪像要亡國?
比如在太原保衛戰中,西軍名將种師中率援軍與完顏宗翰(粘罕)決戰於殺熊嶺。在戰況最激烈時,种師中下令以神臂弓阻擊來襲的女真騎兵,果然取得奇效。可是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為啥?因為按照宋軍的潛規則,發射神臂弓這種神兵利器是需要支付“計件工資”的——每發射一輪,都得向士兵賞賜固定數額的錢財。可問題是种師中匆忙來援,錢沒帶夠,哪怕他指天發誓戰後一定加倍補償,麾下仍然理直氣壯的“皆憤怨散去,所留者才百人”(《宋史·卷三三五·列傳第九十四》)。最終變成光桿司令的种師中被無數金兵淹沒,身負四創,力戰而死。
這樣的軍隊能打勝仗才是見了鬼,這樣的王朝滅亡了更不值得讓人同情。
01
宋高宗趙構在人們眼中就是個昏君、膽小鬼、投降派,反正一無是處。可要是把講這些話的人與其異位相處,誰敢保證就能幹得比他更體面?
就像在五代時期曾歷仕四朝十君的馮道——身為“太平犬”的歐陽修、司馬光可以站著說話不腰疼,大罵他不知廉恥、奸臣之尤;可同為“離亂人”的範質、薛居正卻對其評價極高:
“道歷任四朝,三入中書,在相位二十餘年,以持重鎮俗為己任,未嘗以片簡擾於諸侯,平生甚廉儉。逮至末年,閨庭之內,稍徇奢靡……道之履行,鬱有古人之風;道之宇量,深得大臣之禮。”(《舊五代史·卷一百二十六·周書列傳第六》)
趙構的情況也是大體如此。
趙構只是倒黴而已,換成其他兩宋15帝中的任一人也不見得能比他強些
實事求是的講,就算把漢武唐宗換到趙構的那個位置上,不給他們個二三十年的時間恐怕也難以直搗黃龍,短時間內維持偏安都費勁,更何況僅有守成之資的趙構?
所以在應天府(今河南商丘)登基後,趙構就一路撒丫子南逃,直到被完顏宗弼搜山檢海的攆到了海上避難,最根本的原因是什麼?這不是他想不想打的問題,而是根本就打不過——要是宋軍還有用,何來的靖康之變?其時傾舉國之力都被女真人打成狗,如今就剩下一班潰兵散勇,還指望他們能堵住女真人的大軍?
沒錯,就是潰兵散勇。在南宋之初被吹捧出來的“中興四將”中,除了岳飛外的韓世忠、張俊、劉光世,以及宋高宗一朝有點名氣的武將如劉錡、吳玠、吳璘、曲端、楊存中、李顯忠等人,在靖康之前要麼只是中下級軍官,要麼不過是在軍中廝混的衙內。而在那場導致北宋亡國的舉國潰敗中,這些人雖難逃一敗但僥倖逃得一死,更僥倖的是還能收攏一些潰兵,從而有了在新朝發家的資本。
當然也不能否認他們或多或少都有些真本事,而且忠義之心尚存。否則為啥只有西軍殘部成了南宋初期的頂樑柱?因為北宋軍隊三大派系中的另兩支——河北禁軍和京營禁軍更加不堪,不是淪為“軍賊”,就是成了降將、偽軍,更加沒法指望。
但哪怕西軍殘部還能守住底線,但趙構能指望這些女真人的手下敗將保家衛國乃至收復失地嗎?顯然是不現實的。事實上連他們自己都缺乏底氣,比如位列南宋七王之一的名將吳璘,就曾隱晦的承認自己不是女真人的對手:
“璘與先兄束髮從軍,屢戰西戎,不過一進卻之閒,勝負決矣。至金人則勝不追,敗不亂,整軍在後,更進迭卻,堅忍持久,令酷而下必死,每戰非累日不決,蓋自昔用兵所未嘗見。”(《三朝北盟會編·卷一百九十五》)
當然,包括吳璘兄弟在內的南宋名將們還是打了不少勝仗的,不過卻有個前提,那就是以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為界,在之前是萬萬打不贏的,但此後金軍的戰鬥力就不可同日而語了——若非完顏宗望、完顏婁室等金國名將死的太早,估計他們還是難求一勝,南宋也弄不好就得亡國了。
所以趙構才早早的對非西軍出身又沒啥歷史汙點的岳飛給予厚望,一度到了“中興之事,朕一以委卿”(《金佗續編·卷二十七》)的地步。
但事實上除了岳飛,趙構本應還有一個在能力、品行和志向上不遑多讓的選擇。如果這個人運氣好一點或是脾氣別那麼執拗的話,或許就不會那麼早早的死去。這樣一來,有此人在西、岳飛在東,兩廂推進的話,其北伐之勢即便是秦檜恐怕也難以阻止。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李彥仙。
02
李彥仙,本名李孝忠,字少嚴,寧州彭原人(今甘肅寧縣),後徙居鞏州(今甘肅隴西)。從籍貫來看,他本應是難逃西軍“毒手”的,但在靖康之前的30年時間裡,家境優渥的李彥仙要麼天南海北的當驢友,要麼在家鄉當大俠,反正是沒幹過啥正經事。
當女真人第一次南下攻宋時,慌了手腳的趙佶父子號召天下義士勤王。於是不安分的李彥仙招募了3千人,一路跑進了汴梁城,並因此被賞功封為承節郎——在北宋官定武臣官階五十三階中,承節郎位列第五十一階,要是按照現代軍銜相比較,大概相當於個少尉?
但甭管大宋官家有多摳,李彥仙這個小軍官的頭銜也沒保住幾天。為啥?因為李大俠的執拗脾氣發作,居然越級上書彈劾主戰派領袖、尚書右丞李綱不知兵還不懂裝懂,“恐誤國”(《宋史·卷四百四十八·列傳第二百七》),這還了得?於是脾氣暴躁的李綱下令緝拿,惹了禍的李彥仙撒腿就跑,從此當上了大宋朝的通緝犯。為了逃避追捕,他才將李孝忠這個高大上的名字改成了不知所謂的李彥仙。
那麼李彥仙彈劾李綱的理由對不對?不但對,而且大對特對。
話說北宋的文官士大夫們有一個算一個,誰敢說自己知兵?要是有不要臉的敢跳出來說自己行,信不信大宋朝的魏王、那位兩朝顧命定策元勳(韓琦)會從棺材板裡跳出來扇他幾百個大耳光子?
就說靖康那會兒,非但李綱不知兵,就算另一個號稱名將但實際上也是進士出身的主戰派宗澤,其軍事才能也不見得高到哪兒去,還曾被岳飛懟過。不過老宗的好處是不拿文官的架子,跟那些“粗鄙武夫”能打成一片、能以身作則,算是大宋朝文官中罕見的異類。而李綱則是傳統計程車大夫做派,極度鄙視和不信任武夫,而且還脾氣暴烈,不善於團結同僚,雖有抗金之志,但卻是缺乏抗金之能。
身為抗金派領袖的李綱卻遭到岳飛、李彥仙兩大名將的輪番彈劾,可見其不知兵的惡名已經卓著到了何等地步
因此不光是李彥仙,岳飛也曾忍無可忍,以修武郎(武臣五十三玠中第四十四玠)的身份越級彈劾李綱瞎指揮。不過岳飛的運氣比李彥仙好,趙構不許李綱嚴懲,只是將其革職、攆出軍營就算結案。
英雄所見略同,岳飛被逐後又跑到河北西路招撫使張所處重新投軍,而李彥仙也跑到种師中處二次入伍。而等到种師中兵敗身死後,他又投奔陝州知州李彌大並受到重用,率部鎮守澠池。
靖康之變時,永興軍帥範致虛(又是一個進士)率西軍主力大舉東援,結果李彥仙管不住自己大嘴巴的毛病再度發作,然後就顛顛的跑到軍前試圖阻止:
“淆、澠道隘難以眾進,不若分兵而前,留其半於陝,可為後圖。”(《宋史·卷四百四十八·列傳第二百七》)
李彥仙的建議有沒有道理?當然有道理。自打第一次汴梁被圍,又在趙佶父子付出了割地賠款的代價恭請女真人北撤,然後就迫不及待的遣散了各地勤王義軍之際,汴梁其實已經沒救了。再加上河東、河北已經淪陷的情況下,關中的重要性就體現了出來——不但是西軍的大本營,更是天下形勝之地。據之可控中原,又與兩淮東西呼應,形成遮蔽和遮護南方半壁江山的兩臂,戰略地位極其重要。
因此李彥仙認為勤王京師意思一下就得了,範致虛應該把主要的精力放在保衛關中上。至於趙佶父子那對昏君,誰管他們死不死?
岳飛和李彥仙都不怎麼把趙宋官家當回事,難道這就是他們屢打勝仗的秘籍?
要論到“大逆不道”,李彥仙跟岳飛比也不遑多讓。不過這回他的運氣還算不錯,範致虛既沒聽他的“歪理”,也沒一刀把他砍了,而是繼續雄赳赳氣昂昂的馳援東京,然後在千秋鎮(今河南義馬)附近被金軍一個衝鋒就打得稀碎,然後就循例全軍覆沒。
至此,關陝至河洛一帶正經的大宋官軍不復存在,才輪到不那麼正經的李彥仙力挽狂瀾。
03
建炎元年(公元1127年)四月金軍攻打陝州(今河南三門峽),以經制使王燮為首的大宋官吏、軍士根本不敢抵抗,跑得比兔子還快。而此時被一貶再貶僅擔任個不入流品的石壕尉的李彥仙,卻率眾堅守三觜山。因為女真人殘虐,所過之處燒殺劫掠無惡不作已為人所共知,因此那些來不及或是不願意逃跑的陝州士民便自發的投靠唯一願意抵抗的李彥仙麾下。當然,因此也將大撥的金兵引到了三觜山。
不過李彥仙早已成竹在胸,先是佯做不敵退入山寨死守,再趁金兵驕縱之時突然在其背後大發伏兵,將其一戰擊潰,取得大捷。
值此萬馬齊喑之際,李彥仙的勝績如同黑暗中的一把火炬,吸引了無數豪傑壯士前來投奔。而他也趁勝連續出擊,給予金軍極大的打擊:
“金數萬圍三觜,公邀戰,伏精兵後崦,掩擊萬計,奪馬三百,金解去。京洛間多爭附者,勢益雄張,未閱月破金五十餘壁。”(《宋名臣言行錄·別集·上卷》)
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三月,李彥仙聯合各路義軍一戰收復陝州,卻在戰後論功行賞過程中出了岔子——河東義軍領袖胡夜義認為自己出的兵多、貢獻的力氣大,所以不服李彥仙,並劫掠陝州南原以為洩憤。
其實吧,南北宋交替之際冒出的無數所謂“義軍”,大多是胡夜義的這種德性。
在北宋朝廷還能大體維持住社會秩序時,這些人中比較安分的在體制內當著官吏、官軍,不怎麼安分的在鄉間當著豪強、在江湖做著大俠,非常不安分的則貓在各種犄角旮旯幹著土匪強盜的買賣。但在這些人中間,基本找不到幾個正經人——也就是漢唐時所謂的“良家子”,即士農工商。
所以一旦秩序崩潰,這些人就趁勢而起,跳出來攪動一方天地。至於因為國仇家恨看見金人就想打一打自然是有的,但打來打去日子久了還沒被幹掉的,想法自然也就多了起來。到最後所謂的抗金沒準就從義之所在變成了利之所求——要是利益一致,女真人那邊也是可以降一下的;要是利益衝突,沒準大宋朝的官兵來了也是要打一打的。
其實歷史上大多數的所謂義軍,都是打著替天行道的旗號幹著禍害百姓的買賣
至於禍禍良善百姓,那就更不是事了。譬如胡夜義的所為,說跟女真人半斤八兩都是客氣的——畢竟在非我族類的前提下,要是大宋朝有本事打進金國腹地,沒準比後者還得無惡不作,可你胡夜義拿自己的父老鄉親洩憤算怎麼回事?
在這種情況下,為何岳飛能脫穎而出、成為那個年代最偉大的民族英雄?當然戰績出眾是最根本的原因,但不可忽視的另一個因素就是治軍嚴格,軍紀森嚴,秋毫不犯:
“嚴紀律,行師用眾,秋毫不犯。有踐民稼、傷農功、市物售直不如民欲之類,其死不貸。卒有取民麻一縷,以束芻者,詰其所自得,立斬之。”(《金佗稡編·卷九·行實編年第六》)
而李彥仙之所以屢屢被拿來跟岳飛作比較,也正是因為他同樣的傲上而憫下,胸懷悲天憫人之心。也正因為如此,才有了兩人共同的悲劇命運。
又跑題,趕緊扯回來。
對胡夜義這樣的惡棍,李彥仙下手毫不留情,將其誘而斬之。然後胡部的兩員悍將邵隆和邵雲便氣勢洶洶的跑來要替老大報仇,結果時值金人來犯陝州,李彥仙毀家紓難,誓與陝州共存亡,又把這倆心中尚存忠義的武夫感動得稀里嘩啦,乾脆納頭便拜,認了新老大:
“彥仙搜軍實,増陴濬,湟盡取家屬以來,曰:‘吾以家徇國,與城俱存亡。’聞者感服,邵興(即邵隆本名)在神稷山以其眾來,願受節制。”(《欽定續通志卷五百十三 忠義傳六》)
從此這二人忠心耿耿追隨李彥仙,至死不悔,恰如岳飛麾下的張憲、王貴。
有河東義軍誠心相助,李彥仙如虎添翼,很快就殺過黃河在中條山建立了落腳點,不但引得義士紛紛前來歸附,還奪取了河中府、解州、絳州、蒲州的大片土地。這也是自靖康之變,宋軍首次反攻進入兩河地區(即河東與河北),引得天下震動。南逃的宋高宗趙構得知後,歡喜得夜不能寐,忙不迭的加封李彥仙為陝州知州兼安撫使,升武節郎(武臣官階五十三階中的第三十八階)、閣門宣贊舍人,並賜他袍帶、槍劍。
04
跟趙構加官進爵一同到來的,是金軍瘋狂的報復和反撲。
而李彥仙之所以能與岳飛相提並論,就在於他在那個北南強弱之勢一邊倒的時代裡,不僅是極少數敢戰的宋朝將領,而且能戰,還戰之能勝。
建炎二年冬,金將烏魯撒拔來犯陝州,李彥仙與之苦戰七天,一舉將其擊潰。此後他又在中條山設伏再次大敗金軍,俘獲軍官18人,西路軍主帥完顏婁室僅以身免,並趁勢收復虢州(今河南靈寶)、同州(今陝西大荔)。再次收穫意外之喜的趙構也不吝嗇,加封李彥仙為右武大夫(武臣官階五十三階中的第十四階),寧州觀察使兼同、虢二州制置使,這也是後來人們普遍尊稱他為“李觀察”的由來。
大名鼎鼎的金兀朮其實是個戰五渣,完顏婁室才是當之無愧的女真戰神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完顏婁室堪稱女真人中的第一名將。自靖康之變以來,他一路南下所向披靡,北宋大將樊夔、劉臻、种師中、折可求、姚古、張灝、範致虛、傅亮、吳玠、張浚、趙哲等與之交戰的結果均是或死或降或逃,反正無一人能撈到勝績,不全軍覆沒都能成為吹牛的資本——在短短的不到3年時間裡,完顏婁室以最多時不超過5萬的兵力,殲滅的宋軍數量超百萬以上,幾乎憑一己之力將北宋的河東、關中和河南三大重兵集團一掃而空。若非他無暇抽身前往汴梁,否則女真滅宋之功幾乎就被完顏婁室包圓了。
在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完顏婁室病逝後,金國向南的擴張之勢也戛然而止,金軍的戰鬥力也出現了肉眼可見的下滑。像以前在完顏婁室麾下頗具名將之姿的完顏宗弼(兀朮),就屢屢被岳飛、吳玠打成狗,由此可見這位女真戰神的威懾力和影響力。
由此亦可見李彥仙中條山之戰的難得與不易。
不過完顏婁室很顯然並不甘心失敗,很快又捲土重來——建炎三年臘月,他攜女真及宋人降兵10萬將陝州團團圍困,日夜攻打不絕。15日後城破,李彥仙奮戰到最後一刻,在局勢終難挽回的情況下放棄逃生,投河殉國,時年僅36歲。
自起兵抗金以來一路順風順水、幾乎戰無不勝的李彥仙,為何突然之間就敗了,而且敗得如此徹底?我以為有以下幾個原因。
首先就是完顏婁室實在是太難搞了。
中條山之敗,對於完顏婁室來說應該是個意外,是連勝之下的輕敵所致。這就使得他深感羞憤,一反常態的強行徵調了剛剛投降的折可求部,拼湊出10萬大軍攻打陝州。這種重視程度,在完顏婁室的攻宋之旅中,僅次於太原之戰和富平之戰,可李彥仙手中的力量連那兩戰宋軍的零頭都比不上。
女真人戰無不勝的神話在完顏宗望和完顏婁室去世後,就無數次被捅得稀巴爛
完顏婁室充分利用了這個力量對比懸殊的優勢,分兵十部輪番攻城,晝夜不休,就是想把守軍活活拖垮,而李彥仙對此能有什麼辦法?
而且他也並非坐以待斃,絞盡腦汁的採取火攻、水淹、夜襲等種種措施試圖挽回局勢,但一一被完顏婁室識破。在守軍損失殆盡之後,李彥仙憑藉其超高的人望和號召力動員了全城百姓參戰,城牆被攻陷後就巷戰,連婦女都站在屋頂上以磚石打砸金兵,“哭李觀察不絕”——軍心士氣高昂若此,最終還是難免失敗的結局,實在是讓人感到無力。
其次就是外援斷絕,友軍要麼無力,要麼愚蠢,要麼就是壞。
陝州被圍期間,李彥仙麾下在外圍作戰的將領如邵隆、呂圓登、楊伯孫等都玩了命般的回援。可當時的女真鐵騎野戰無敵,哪是想回援就能回援的?更何況邵隆等人兵力不足,回援如同飛蛾投火,除了損失慘重外(呂圓登戰死)幾乎對戰局毫無影響。
而當時的戰區最高軍政長官、川陝宣撫使張浚也算盡心盡力。雖然在戰前李彥仙曾向張浚申調3千騎兵,並建議在金軍圍困陝州期間,西軍主力渡河北上攻擊絳、晉、汾、並等州,不但能趁機大佔便宜,弄不好還能迫使完顏婁室撤圍。不過張浚並沒有同意李彥仙的主張,反而勸他放棄陝州後撤以儲存勢力,最終二者誰都沒說服誰,只能當這事沒發生過。
這並不是說張浚是個投降派、扯李彥仙的後腿。相反這位後來的當過宰相的紫巖先生為人正直,品行高尚,還是個堅決的主戰派,曾跟秦檜鬥得不可開交。可問題是作為一個傳統的宋朝士大夫,老張最大的問題就在於不知兵,而且在比李綱還不知兵的情況下,偏偏喜歡以名將自詡。因此張浚人不壞,但同樣把大宋朝禍禍得不輕,最後氣得趙構破口大罵:
“浚用兵,不獨朕知,天下皆知之。如富平之敗,淮西之師,其效可見。今復論兵,極為生事。”(《續資治通鑑·卷一百三十一·宋紀第一百三十一》)
所以老張能有什麼壞心思呢?他拒絕李彥仙的原因,不是不願,而是不懂。
等到陝州打起來了,張浚更是不計前嫌,一邊千方百計的調集糧草輜重供應李彥仙,一邊千里迢迢的帶著兵從長安趕去救援,可哪裡還來得及?
這時老張終於搞懂了戰前李彥仙出擊敵後的意圖,趕緊下令時任康州防禦使、涇原路經略安撫使的曲端立刻攻擊鄜州(今陝西富縣)、坊州(今陝西黃陵),用威脅完顏婁室老巢的辦法試圖迫使其退兵。不過曲端卻百般推諉,就是不肯出兵,至此陝州的最後一線生機斷絕。
並不能因此說曲端就是個壞蛋,相反他能文能武,驍勇善戰,抗金也絕不含糊。可問題是曲端出身西軍,難免就身負西軍的祖傳三大技能。
哪三大?一曰爭功,管他冒領軍功、殺良冒功還是謊報軍功,反正要是狗屎也是軍功的話,西軍上下有一個算一個都敢豁出去扮惡狗搶屎;二曰紅眼病,反正不管是尋常同僚還是世代交情,就是見不得別人比自己好。要是有個後起之秀加官進爵比自己快,那簡直就是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其三曰見死不救——既然紅眼病都犯了、都視若仇讎了,見死不救、坐視友軍倒黴的事情在西軍中就太司空見慣了。哪怕是作為西軍精神領袖的种師中,之所以在殺熊嶺落得個敗亡的下場,除了士兵因得不到賞賜而譁變外,姚古及張灝莫名其妙的失期不救才是罪魁禍首。
連種家子該倒黴都一樣得倒黴,備受趙構賞識和器重的李彥仙又得有多招人恨?曲端憑啥去救?
最後,是李彥仙的驕傲最終害死了他自己。
還是那個問題——為啥偏要將李彥仙與岳飛相提並論,最大的理由就是他們都太驕傲了。
岳飛的驕傲,在於鶴立雞群般的能力下對於一切的不妥協。因此他把除了宗澤、張所外所有的上司、同僚都得罪了個遍,就連最初將其視為頭號心肝大寶貝的趙構都跟他翻了臉。而李彥仙同樣不遑多讓,因為驕傲寧願困守孤城也半步不退,因為驕傲哪怕深陷絕境也酣戰不休,因為驕傲即便生路就在眼前仍然選擇一死:
“彥仙易敝衣走渡河,曰:‘吾不甘以身受敵人之刃。’既而聞金人縱兵屠掠,曰:‘金人所以甘心此城,以我堅守不下故也,我何面目復生乎?’遂投河死,年三十六。”(《宋史·卷四百四十八·列傳第二百七》)
金兵為啥會屠城?因為完顏婁室對他惺惺相惜,圍城期間便遣使勸降,許諾封其為河南兵馬元帥。可李彥仙的回答是什麼?“吾寧為宋鬼,安用汝富貴為!”(引用同上)城破之後,李彥仙在巷戰中左臂被砍斷,全身中矢如蝟,完顏婁室趁機下令必須生擒之,得者可獲萬金。驕傲的李彥仙如何能忍受這樣的屈辱?這才棄城準備逃脫,也讓屢求李彥仙而不得的完顏婁室惱羞成怒,下令屠城。
因為驕傲讓李彥仙悲天憫人,所以無法接受這樣的結局,遂投河而死。
而驕傲是可以傳染的。李彥仙如此,全家婦孺乃至滿城百姓亦寧死不降,他的部下如邵雲、呂圓登、宋炎、賈何、閻平、趙成等也紛紛用自己的生命向主帥回報了忠誠。
尤其值得一說的是昔日惡匪胡夜義的親信邵雲,其剛烈忠勇,恰似岳飛麾下的楊再興、張憲:
“城破被執,婁宿欲命以千戶長,雲大罵不屈,婁宿怒,釘雲五日而磔之。金人有就視者,猶咀血噴其面,至抉眼摘肝,罵不絕。”(《宋史·卷四百四十八·列傳第二百七》)
邵雲相從李彥仙不過一載有餘,便從一個徒知私恩而不知大節的莽夫轉變成忠烈無雙的義士。這讓人不禁感慨,要是李彥仙不死,又會有多少個像邵雲、邵隆那樣的英雄人物能投入到轟轟烈烈的抗金大業中去?
若李彥仙不死,岳飛又豈會那麼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