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很少有人注意到張愛玲連的臺詞是:
“在振保可不是這樣的。”
重讀張愛玲的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我發現了一個真相:
其實,從來不存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之爭。
首先,不會剛好出現兩種特徵差異如此鮮明的女人。很多女人身上,都同時有著紅玫瑰和白玫瑰的特徵。
但是,就像許知遠所說,就算一個女人身上同時有著紅玫瑰和白玫瑰的特徵,大部分情況下,一個男人還是渴望同時有“兩個”這樣的女人存在,或者更多……
因為,沒有一個男人或女人,能給對方帶來全然地滿足。
所以,《紅玫瑰與白玫瑰》並不是簡單探討男主角振保渣與不渣,愛情裡誰對誰錯的故事,而是張愛玲對人性的探索——
佟振保在留學的時候,招了一個讓自己懊惱不堪的妓女,和她在一起的30分鐘是最羞恥的經驗。
從那天開始,振保就下了決心,要創造一個“對”的世界,隨身帶著。
在那袖珍世界裡,他是絕對的主人,擁有絕對的確定感、控制感。
後來,振保發憤圖強,成為一等一的紡織工程師。
原本出身寒微的振保,赤手空拳打下來一個天下,實現了底層逆襲和階層躍升。
畢業後,振保回來上海工作,租住在老同學王士洪的公寓裡。
第一次見到王太太,她正在洗頭髮,頂著一頭的肥皂沫子,出來招呼振保。
肥皂沫子濺了點到振保手背上,“他不肯擦掉它,由它自己幹了,那一塊面板上便有一種緊縮的感覺,像有張嘴輕輕吸著它似的。”
心中只有不安,老覺得有個小嘴吮著他的手。
後來,振保去浴室洗澡,看到磁磚上掉落的長髮,他一團團撿起來,塞進褲兜裡。
佟振保努力成為一個“對”的人,卻總是被這一類女人吸引——
他喜歡熱的女人,放浪一點的、娶不得的女人。
留學那會,佟振保交往了初戀女友,她的名字叫做玫瑰。
他和玫瑰談戀愛,是因為這個女孩作風開放,似乎誰都可以在她身上撈一把。
不過,振保告訴自己,戀愛和婚姻是兩碼事,“把她娶來移植在家鄉的社會里,那是勞神傷財,不上算的事。”
回國前夕,兩人告別。玫瑰哭了,想要主動獻身,佟振保把持住了。
這件事傳了出去,佟振保得了一個好名聲。朋友中沒有一個不知道他是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
不過,佟振保自己回想那晚,滿是懊悔。
從此,振保將生命中出現的女人,全部比喻成玫瑰。
振保一見到王太太,立馬意識到,這又是一個玫瑰,而且比玫瑰更有程度了。
王太太有個好聽的名字——王嬌蕊,她的一技之長是玩弄男人。
哪怕結婚了,嬌蕊還是沒玩夠。
她說:“並不是夠不夠的問題。一個人,學會了一樣本事,總捨不得放著不用。”
嬌蕊是個聰明直爽的人,雖然是為人妻了,精神上還是發育未完全的,這是振保認為最可愛的一點。
“嬰孩的頭腦與成熟的婦人的美是最具誘惑性的聯合。”
她不善於治家,應酬功夫卻非常好;她怕胖,吃飯的時候挑三揀四,飯後卻捧著糖核桃吃。
振保被這樣的王太太吸引了,有點紅頭脹臉的。他不斷地在內心做掙扎——
這種不規矩的女人娶不得!自己要的是一個忠誠的妻子!
王士洪急著去外地做生意,其實,他早該去了,如果不是為了看住妻子的話。
振保隱約聽見傭人說,王太太跟前房客孫先生有些什麼。
現在,振保搬來了,王士洪終於放心出遠門了。畢竟,他的這位老同學,可是有著柳下惠的好名聲!
丈夫一走,嬌蕊就打電話約孫先生。
不過,孫先生還沒來,嬌蕊就先請振保吃起了下午茶。
嬌蕊雙手托腮,楚楚可憐地請求振保,給吐司抹花生醬:“你不會給我太多的。”
“你知道我為什麼支使你?要是我自己,也許一下子意志堅強起來,塌得極薄極薄。可是你,我知道你不好意思給我塌得太少的!”
禁不起她這樣的稚氣的嬌媚,振保漸漸軟化了。
情場高手過招,真是太有氛圍了——
振保問嬌蕊喜歡什麼樣的人?
嬌蕊笑道:“其實也無所謂,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
振保道:“可是我住不慣公寓房子。我要住單幢的。”
嬌蕊哼了一聲:“看你有本事拆了重蓋!”
振保重重地踢了她椅子一下:“瞧我的罷!”
嬌蕊笑了,“你倒也會說兩句俏皮話!”
其實,情場老手嬌蕊早看出來,振保並不是個老實人。表面踏踏實實,內心騷想法多著呢!
你處處剋扣你自己,其實你同我一樣的是一個貪玩好吃的人。
無疑,嬌蕊這個女人,已經修煉得風情萬種。
振保覺得有點害怕,害怕自己“對”的人生失控。他絕對不能認真哪!那是自找麻煩!
於是,他告訴自己:
男人憧憬著一個女人的身體的時候,就關心到她的靈魂,自己騙自己說是愛上了她的靈魂。唯有佔領了她的身體之後,他才能夠忘記她的靈魂。
與此同時,他挖空心思想出各種的理由,證明他為什麼應當同這女人睡覺。
“為什麼不呢?她有許多情夫,多一個少一個,她也不在乎。”
振保意識到自己的慾望,他覺得羞慚,決定搬走。
他開始找房子,每天早出晚歸。哪怕同處一個屋簷下,他儘量躲著不見王太太。
那天晚上,電話鈴響了很久,都沒有人去接。家裡的傭人有事請假了。
振保開門去接,正好撞見了王太太。
燈光之下一見王嬌蕊,把他看呆了。
她不知可是才洗了澡,換上一套睡衣,是南洋華僑家常穿的沙籠布制的襖袴,那沙籠布上印的花,黑壓壓的也不知是龍蛇還是草木,牽絲攀藤,烏金裡面綻出橘綠。襯得屋子裡的夜色也深了。
電話打錯了,嬌蕊掛了之後轉身回房。
看到嬌蕊不跟自己糾纏了,振保又忍不住撩撥她。
明明是自己躲著嬌蕊,他卻搶先說:“怎麼這些時都沒有看見你?我以為你像糖似的化了去了!”
嬌蕊笑道:“我有那麼甜麼?”
振保來了一句:“不知道——沒嘗過。”
這天晚上振保失眠了,他改變主意了,要不然不搬了?
嬌蕊與玫瑰不同,一個任性的有夫之婦是最自由的婦人,他用不著對她負任何責任。
一天,振保在午飯時間,突然跑回家取大衣。
他發現,自己的大衣被掛在牆上,嬌蕊痴心地坐在他大衣旁邊,讓衣服上的香菸味來籠罩著她,這還不夠,索性點起他吸剩的香菸……
振保吃了一驚,做賊似地溜了出去。
他想了想,明白嬌蕊的感情是怎麼來的了。
嬌蕊這樣的人,一向要什麼有什麼,因此,遇見了一個略具抵抗力的,便覺得他是值得思念的。
振保一整天心神不寧,晚上回來的時候,遇見嬌蕊在彈鋼琴,他們接吻了。
振保發狠把她壓到琴鍵上去,砰訇一串混亂的響雷,這至少和別人給她的吻有點兩樣罷?
這下,他們變成了情人關係。振保每天一下班,就往家跑。
車子轟轟然朝太陽馳去,朝他的快樂馳去,他的無恥的快樂。
“我真愛上了你了。”
每天我坐在這裡等你回來,聽著電梯工東工東慢慢開上來,開過我們這層樓,一直開上去了,我就像把一顆心提了上去,放不下來。有時候,還沒開到這層樓就停住了,我又像是半中間斷了氣。
振保不覺呆了一呆,提筆寫下一行字:心居落成誌喜。
嬌蕊自認為,振保也完全愛上了她。
於是,她寫信給王士洪,提出了離婚。
她是十分自信的,以為只要她這方面的問題解決了,別人總是絕無問題的。
嬌蕊以為,只要自己離婚,就能跟振保結婚了。
沒想到,振保嚇得魂飛魄散,落荒而逃。事情已經發展到不可救藥的階段,這種失控的感覺讓振保恐懼!
他找了一萬個理由,說服自己拋棄嬌蕊。
比如,說不定嬌蕊是為了跟孫先生在一起,卻故意引誘他,說是為了他,跟自己的丈夫離婚的!
如果社會不答應,毀的是他的前途!
他所有的一點安全:他的前途,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叫他怎麼捨得輕易由它風流雲散呢?
嬌蕊小心翼翼地照顧振保,遞茶遞水,遞溺盆。振保煩躁地翻過身去。
有時,振保偶然朝這邊看一眼,嬌蕊就乘機說話:“你別怕”“我都改了”“我決不會連累你的……”
振保不回答,嬌蕊伏在他身上,哭了好幾次。最後一次,她抱著他的腰腿號啕大哭,聲嘶力竭。
振保終於說出心裡話:
嬌蕊,你要是愛我的,就不能不替我著想。我不能叫我母親傷心。她的看法同我們不同,但我們不能不顧到他,她就只依靠我一個。社會是決不肯原諒我的——士洪到底是我的朋友。
嬌蕊這才反應過來,振保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對她負責!
她有點後悔剛才的失態,取出小鏡子來,收拾了一番,正眼都不朝他看,就此走了。
振保生命中的紅玫瑰——王嬌蕊,就此退出了他的人生。
後來,振保娶了妻子,她的名字叫做孟煙鸝。
她是個乖乖女,上學的時候沒談過戀愛,是振保心目中忠貞的妻子。
他太太是大學畢業的,身家清白、面目姣好、性情溫和、從不出來交際。
孟煙鸝如白紙般單薄,無論是身材,還是她這個人。
煙鸝因為不喜歡運動,連最好的戶內運動也不喜歡。
因為慾望的不能滿足,振保開始在外嫖妓,每三個禮拜一次。
過了幾年,婆媳矛盾也出現了,家裡的兩個女人時不時慪氣。
特別是煙鸝生下一個女兒,婆婆和兒媳婦大吵一架,直接搬走了。
振保對妻子越來越失望,“娶她原為她的柔順,他覺得被欺騙了。”
對於他母親他也恨,“如此任性地搬走,叫人說他不是好兒子。”
而且,煙鸝還不滿振保,總是提拔兄弟姐妹。
振保掙的錢,除了幫扶弟弟妹妹,還要應酬聯絡,家裡的開銷上是很刻苦的。
大家庭侵佔小家庭的資源,煙鸝在旁看著,著實氣不過,逢人便叫屈。
不過,振保還是興興頭頭忙著,然而漸漸顯出疲乏了,連西裝上的含笑的縐紋,也笑得有點疲乏。
某天,在公眾汽車上,振保偶遇嬌蕊。
嬌蕊抱著兒子,比以前胖了,比以前老了。
她同王士洪協議離婚後,再嫁了一個姓朱的男人。
振保問她,是否愛自己的丈夫?
嬌蕊一字一頓地回答:“是從你起,我才學會了,怎樣,愛,認真的……愛到底是好的,雖然吃了苦,以後還是要愛的,所以……”
振保低聲說:“你很快樂。”
嬌蕊笑了一聲:“我不過是往前闖,碰到什麼就是什麼。”
振保看著她,心頭湧起了妒忌。王嬌蕊是個勇敢的女人,她一直在愛,她還擁有愛人的能力。
他的眼淚滔滔流下來,沒想到,重逢的時候,哭的會是自己。
振保開始痛恨自己的人生,他把怒氣發洩到妻子身上。
當著傭人也好,當著兄弟也好,當著朋友也好,一點面子都不給她。稍有不順,沒頭沒腦地就罵。
煙鸝在家裡得不到尊重,也沒個說話的人。
她最大的愛好,就是聽聽無線電,她想聽見人的聲音。
某個工作日,振保中午折回家拿雨衣,撞見煙鸝和裁縫孤男寡女,在客廳裡。
裁縫緊張兮兮,此地無銀三百兩,下意識地抽出一管尺替煙鸝量尺寸。煙鸝就站在那裡被他測量。
振保冷眼看著他們倆,他知道,和一個女人發生過關係以後,當著人再碰到她的身體,那神情完全是兩樣的,極其明顯。
振保覺得,他白糟蹋了自己!
當年,為了母親,為了世俗的規則,他拋棄了“錯”的嬌蕊,娶了“對”的煙鸝。
後來,他侍奉母親,誰都沒有他那麼周到;提拔兄弟,誰都沒有他那麼經心;辦公,誰都沒有他那麼火爆認真;待朋友,誰都沒有他那麼熱心,那麼義氣、克己。
他努力不讓生活偏離正確的軌道,他努力維持這種“對”的生活,不斷犧牲自己真實的意願。
可是,生活回報給他什麼呢?!純潔正經的妻子背叛了他!“對”的生活背叛了他!
然而,振保沒有拆穿妻子,只是開始墮落,開始報復!他想要毀掉自己一手創造的世界!
他現在常常喝酒,在外面公開地玩女人。他醉醺醺回家,或是索性不回來。
砸不掉他自造的家,他的妻,他的女兒,至少他可以砸碎他自己。
當然,煙鸝不肯承認,丈夫的變化跟自己有關。
漸漸地,振保不拿錢回來養家,女兒上學沒有學費,每天的小菜錢都成問題。
煙鸝逢人便訴苦:“要不就不回來,一回來就打人砸東西!”
如此,過了一段荒唐的生活,振保似乎報復夠了,發洩夠了。
某天晚上,振保回家來,又惡狠狠地砸碎了檯燈,還將檯燈的座子砸向妻子!
看著煙鸝往外逃,他覺得她完全被打敗了,得意之極。
後來,振保一個人睡下,半夜醒來,想了很久。
振保坐在床沿上,看了許久。再躺下的時候,他嘆了口氣,覺得他【舊日的善良】的空氣一點一點偷著走近,包圍了他。無數的煩憂與【責任】與蚊子一同嗡嗡飛繞,叮他,吮吸他。
“第二天起床,振保改過自新,又變了個好人。”
我們再回到張愛玲小說的開頭:
振保的生命裡有兩個女人,一個是聖潔的妻,一個是熱烈的情婦。一個是聖潔的妻,一個是熱烈的情婦——普通人向來是這樣把節烈兩個字分開來講的。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硃砂痣。
在振保可不是這樣的,他是有始有終的,有條有理的。他整個地是這樣一個最合理想的中國現代人物,縱然他遇到的事不是盡合理想的,給他自己心問口,口問心,幾下子一調理,也就變得彷彿理想化了,萬物各得其所。
故事的最後,荒唐了一段時間之後,振保為什麼又變回了一個好人?
因為,“縱然他遇到的事不是盡合理想的,給他自己心問口,口問心,幾下子一調理,也就變得彷彿理想化了,萬物各得其所。”
振保撞見妻子出軌,他沒有當場發作,事後沒有拆穿,沒有離婚。
為什麼呢?
因為,振保是個體面人,他絕對無法忍受,自己“被戴綠帽子”的羞辱感;因為,振保不願意自己造的家,自己造的人生風流雲散,分崩離析。
只要他不拆穿,在外人看來,他永遠擁有人們的尊重,世俗規則的認可。
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頭,血濺到扇子上。就這上面略加點染成為一枝桃花。振保的扇子卻還是空白,而且筆酣墨飽,窗明几淨,只等他落筆。
振保人生的扇子,哪怕濺上血跡,他也要修飾美化一番,騙自己這是美麗的花瓣,這是一把精緻的桃花扇!
振保將檯燈砸向妻子,妻子害怕他、畏懼他,他覺得自己又可以了。他還是自己袖珍世界裡,絕對的主人,擁有絕對的確定感、控制感!
所以,“第二天起床,振保改過自新,又變了個好人。”
其實,振保和誰在一起,都不會真正滿足!
比如,他嫌棄玫瑰和嬌蕊不適合娶回家,娶到純潔的煙鸝,又嫌棄她不夠風情。
所以說,根本沒有紅玫瑰和白玫瑰之爭,有的只是貪心不足蛇吞象,即使有了紅玫瑰和白玫瑰,還可能會有黃玫瑰、粉玫瑰、藍玫瑰……
這樣看來,《紅玫瑰與白玫瑰》並不是簡單探討男主角振保渣與不渣,愛情裡誰對誰錯的故事,還是張愛玲對人性的探索。
沒有一個男人或女人,能給對方帶來全然地滿足。
於是,總是想要新的。不僅男人如此,女人也如此。人總是不知足。
再往深了說,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振保——
紅玫瑰是內心最真實的慾望,白玫瑰則是世俗的規則。
我們在慾望的誘惑,與理性的剋制之間千百次的折返。
就像故事結尾,振保又成了一個好人,可以理解為,振保再一次跟世俗規則妥協了。
然而,誰又能保證,振保不會再一次受到慾望的誘惑呢?
對此,大家有什麼看法?
大家看過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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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顏小二述哲文鑑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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