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克薩斯州的午夜洞穴(Midnight Cave)中,米歇爾·西弗爾的帳篷裡閃耀著白熾燈光。
利維坦按:
試想,如果你被剝奪了視覺、聽覺和觸覺等感受,你該何從感知時間?即便是像文中西弗爾一樣擁有人造光照,聽覺、觸覺等一切正常,只不過是處在一個與世隔絕的環境中,你對時間的感知會發生什麼變化?
時間的流逝是一種主觀的經歷,併發的情緒很容易使時間扭曲。具體來說,當人們處於負面情緒狀態時,時間似乎特別緩慢(度日如年)。目前的研究表明,多巴胺(dopamine)在時間感知方面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它使得我們或高估或低估時間的流逝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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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一位名叫米歇爾·西弗爾(Michel Siffre)的法國洞穴學家在一座完全與世隔絕的地下洞穴中度過了兩個月,沒有時鐘、日曆和太陽(告知他時間)。他只在餓了的時候才吃飯,困了的時候才睡覺,他的目標是找出人類生命的自然節律在生活於“時間之外”時會受到怎樣的影響。
在接下來的十年裡,西弗爾另外組織了十幾次地下的時間隔離實驗,最後,在1972年,他親自回到德克薩斯州的一座洞穴裡度過了六個月的時間。他的工作幫助創立了人類時間生物學(human chronobiology)這一領域。約書亞·福爾(Joshua Foer)透過電子郵件對西弗爾進行了採訪。
1962年9月17日,抵達巴黎-奧利機場的西弗爾。
約書亞·福爾:1962年時,你只有23歲。是什麼使你決定在地下完全與世隔絕地生活63天?
米歇爾·西弗爾:你必須明白,我是一個受過訓練的地質學家。1961年,我們在阿爾卑斯山脈中距尼斯約70公里的地點發現了一座地下冰川。起初,我的想法是準備一次地質考察,在地下用大約15天的時間研究這座冰川,但是幾個月後,我對自己說:“唔,15天是不夠的。我什麼也看不出來。”所以,我決定待上兩個月。然後我就產生了這個想法——它成了貫穿我一生的想法。我決定像動物一樣生活:沒有手錶,居於黑暗,不知時間。
福爾:你最後不再研究洞穴,而是研究起了時間。
西弗爾:是的,我發明了一個簡單的科學實驗計劃。我派了一組人員守在洞口。我會在每次起床後、吃飯時和睡覺前聯絡他們一聲。我的團隊無權主動聯絡我,這樣我就無法得知外面的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我創立了人類時間生物學這一領域。早在1922年,人們就發現老鼠有一個內建的生物鐘。我的實驗表明,人類和低等哺乳動物一樣,也有生物鐘。
西弗爾1972年在德克薩斯州進行的實驗,閱讀材料很適合穴居背景:柏拉圖(這裡暗指柏拉圖《理想國》中的“洞穴之喻”,編者注)。
福爾:當你第一次呆在地下的時候,氣溫低於零度,溼度高達98%。你是怎麼打發時間的?
西弗爾:我的裝備很差,紮營的地方也很小,很多東西都擠在一起。我的雙腳總是溼的,體溫降到了只有34攝氏度(93華氏度)。我的消遣方式是在洞穴裡讀書、寫作和做研究。我也花了很多時間思考我的未來。
此外,每次呼叫地面時,我都要進行兩個測試。首先,我會測自己的脈搏。其次,會有一次心理測試。我必須以每秒一個數的速度從1數到120。透過這個測試,我們有了一個重大發現:我花了五分鐘才數到120。換句話說,我在心理上經歷了真實的五分鐘,好像它們只有兩分鐘一樣。
福爾:心理學家伊麗莎白·洛塔斯(Elizabeth Loftus)進行過一項實驗,她向人們展示一場銀行搶劫的錄影,並要求他們估計搶劫的持續時間。和實際時間相比,被試們高估了500%。看起來,我們對於時間的主觀體驗是高度變化的。在沒有時鐘的情況下,你如何感受時間的流逝?
西弗爾:我的時間感經受了非常嚴重的擾亂。我於7月16日下到地下、進入洞穴,計劃在9月14日完成實驗。當我的地面團隊通知我這一天終於到來時,我以為那天才只有8月20日。我覺得我還要在山洞裡度過一個月的時間。我的心理時間感受被增大了兩倍。
福爾:你認為是什麼導致了心理時間和真實時鐘之間的巨大脫節?
西弗爾:這是我研究了四十年的一個大問題。我相信當你身處夜晚之中的時候——洞穴是完全黑暗的,只有一個燈泡——你的記憶無法捕捉時間。你會遺忘。你會記不得一兩天前你做了什麼。只有你醒來和上床睡覺的這兩個時刻是變化的。除此之外,所有時刻都完全處於黑暗之中。它就像是極其漫長的一天。
西弗爾給自己稱體重。1972年在德克薩斯州進行的實驗。
福爾:這類隔離實驗也可以在實驗室裡輕鬆地進行。為什麼你總是更喜歡在地下做?
西弗爾:實驗室是做這些實驗的好地方,但是你必須找到那些有足夠動力的人。要求人們在一間實驗艙中度過幾個月是很困難的。在1962年至1972年期間,德國的一位教授在一座人造地下掩體中進行了150多次隔離實驗,但它們都是短期實驗,只持續了大約一個月。我們派往地下的人最初是洞穴探險者,他們對洞穴本身很感興趣,具有很強的動力,所以能夠待得更久。
福爾:當你在地下,完全與任何人類定義的時間量度隔絕時,你的身體想睡多久就睡多久。可以說你獲得了完美的睡眠。那是什麼樣的感覺?
西弗爾:我的睡眠很完美!我的身體自己選擇什麼時候睡覺,什麼時候吃飯。這非常重要。我們的研究表明,我的睡眠/清醒週期並不像地面上的人一樣是24小時,而是稍微長一點,大約是24小時30分鐘。但重要的是,我們證明了有一個獨立於地球自然晝夜週期的體內生物鐘。
有趣的是,在我隨後對其他研究物件進行的實驗中,所有“穴居人”展示出的生物週期都超過了24小時。事實上,他們普遍能夠建立起長達48小時的作息週期:他們會連續活動36個小時,隨後入睡約12到14個小時。在我們得出這個發現之後,法國軍隊給了我很多資金。他們想讓我分析一下,如何可能讓士兵的清醒活動時長增加一倍。
1964年,洞穴中的西弗爾(中)。
福爾:你發現了什麼?
西弗爾:在我自己實驗過之後,我讓一位男性在洞穴裡待了四個月,然後讓一位女性在洞穴裡住了三個月。1966年,另一個人在地下進行了六個月的實驗,隨後我們又做了另外兩次持續四個月的實驗。我們分析了睡眠階段——快速眼動(REM)階段、做夢的階段,以及慢波睡眠階段——並得出了另一個發現。
我們證明了一個人連續清醒的時長和他第二天晚上做夢的時長之間具有相關性。粗略地說,每天的清醒時間多十分鐘,男性的快速眼動睡眠時間就會多一分鐘。我們還發現,你做夢越多,下一階段清醒時的反應時間就越短。在我們有了這個發現之後,法國軍隊試圖找到可以人為增加做夢時間的藥物,希望能讓士兵們保持三十個小時或更長時間的連續清醒。
福爾:在你第一次隔離實驗十年後,你自己回到了地下,這次是在德克薩斯州德爾里奧(Del Rio)附近的午夜洞穴度過了205天。你為什麼要回去?
西弗爾:有兩個原因。首先,我對於研究衰老對心理時間的影響很感興趣。我的計劃是每十年或十五年做一次實驗,看看我的大腦對時間的感知是否有任何變化。其次,除了我之外,所有我安排在地下實驗的人都建立起了48小時的睡眠/清醒週期。我決定在地下呆六個月,試著獲得這個48小時的週期。
福爾:為什麼人們會調節成這種48小時的迴圈週期?
西弗爾:我對此不提供理論。我不做理論。48小時的週期是一個事實。我觀察到了這種現象,我確信這個發現的真實性,但是沒有人知道是什麼導致了睡眠-清醒週期發生如此大的去同步化。現在,冷戰已經結束,獲取資助變得愈發困難。今天,只有數學家和生理學家能夠在這一問題上更進一步。
在1972年的實驗中,西弗爾身上貼滿了電極,以監控他的心臟、大腦和肌肉活動。
福爾:你的第一次地下隔離實驗在1962年進行,就在同一年,古巴導彈危機使世界清晰地意識到了防空洞的重要性,而在前一年,尤里·加加林(Yuri Gagarin)首次進入了太空。這兩個事件如何改變了我們對於地下的看法?
西弗爾:我來得正是時候。那是冷戰時期,我們對人類在外太空的睡眠週期一無所知。不僅是美國和俄羅斯就載人航天展開了競爭,法國也剛剛開始它的核潛艇計劃。法國總部對於如何最好地組織潛艇人員的睡眠週期毫無頭緒。這可能就是我得到了這麼多財政支援的原因。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對我在1962年的第一次實驗做了解讀,並投入資金進行了複雜的數學分析。
福爾:地下有什麼東西是既吸引我們又讓我們害怕的?
西弗爾:黑暗。你需要一盞燈。如果你的燈滅了,你就死定了。在中世紀,洞穴是惡魔居住的地方。但與此同時,洞穴又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地方。我們到洞穴裡去尋找礦物和寶藏,那裡也是最後幾個仍然可以進行冒險和發現新事物的地方之一。
福爾:你在地下2970英尺(譯者注:約合905米)的克拉穆斯洞穴(Clamouse)裡用鵝肝醬和香檳慶祝千禧年的到來,但你晚了三天半。你也錯過了你的61歲生日。為什麼你過了差不多三十年才決定再次進入地下?
西弗爾:當我1972年走出午夜洞穴時,我負著10萬美元的債。我嚴重低估了將我的實驗從法國帶到德克薩斯州的成本,因此我不得不離開時間生物學領域。我從那次實驗中得到的大部分資料還沒有經過數學分析。1999年,我決定回到法國南部的一個山洞。我在那裡待了兩個月,研究衰老對於晝夜節律的影響。我是在追隨約翰·格倫(John Glenn)的腳步——他在77歲時重返太空。
福爾:我知道你現在在做一個“用於人類禁閉和時間生物學實驗的永久地下站點”。你還在做什麼其他的嗎?
西弗爾:洞穴裡的實驗已經結束了。你不能再做這種實驗了。當我們第一次做的時候,我還年輕,我們承擔了所有的風險。現在,研究人員受到了限制。現在你有了倫理委員會。讓我給你舉個例子吧。1964年,在我之後第二個進入地下的男性頭上連著一個麥克風。有一天他睡了33個小時,我們不確定他是否死了。這是我們第一次看到一個人睡那麼長時間。我就想,好吧,我會下到洞穴裡,看看發生了什麼。到第34個小時的時候,他打起鼾來,我們知道他還活著。幾分鐘後,他呼叫地面讓我們給他測脈搏。放在今天,醫生必須叫醒他,否則風險太大。
福爾:你是否曾經成功地建立起一個48小時的迴圈週期?
西弗爾:我成功過。1972年在德克薩斯州的實驗中,有兩段時間裡,我的節律週期是48小時,但它們並不規律。我會保持連續36個小時的清醒,然後是12個小時的睡眠。我分不清這些漫長的日子和只持續了24小時的日子之間的區別。我研究了我在洞穴裡寫的日記,一個週期一個週期地檢視,但是沒有證據表明我對那些日子的感知有什麼不同。有時候我睡兩個小時,有時候睡十八個小時,但是我分辨不出其中的差別。我認為這是一種我們都可以理解的經歷。這是心理時間的問題。這是人類的問題。什麼是時間?我們不知道。
文/Joshua Foer、Michel Siffre
譯/苦山
校對/兔子的凌波微步原文/www.cabinetmagazine.org/issues/30/foer_siffre.ph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