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新華每日電訊記者杜剛、張嘯誠
新疆天山有數不清的溝壑,分佈著星星點點的村莊和大片牧場。當下,天山東部的菜籽溝村,一條雪水融匯而成的小河流淌過整個村莊,兩岸高高低低的房屋隨著山勢掩映在大榆樹下,路邊的艾蒿、青蒿一株比一株精神,野菜籽花引來陣陣蜂群,清風吹過金黃色的麥田,炊煙中傳來驢叫和犬吠聲。
2013年前,和很多村莊一樣,菜籽溝村出現了空心化現象,近一半人搬進了城,剩下一半房子沒人住。隨著《一個人的村莊》的作者劉亮程等一批藝術家入住,讓這個村莊煥發新生。
在鄉村耕讀傳承
從烏魯木齊沿著G7京新高速公路向東北方向出發,就能抵達昌吉回族自治州木壘哈薩克自治縣英格堡鄉菜籽溝村。今年雨水多,沿路的小麥、鷹嘴豆、玉米,甚至野草都比往年長得更茂盛。
菜籽溝村冬天暖和,春夏雨水充足,肥沃的坡地適合糧食生長。生活在這裡的村民,祖上多是清末民初遷來的甘、陝農民。因為農田多是陡坡上的旱田,馬拉犁、手撒種、鐮刀收割、木軲轆車、手工打麥場等傳統農耕方式在菜籽溝依舊保留完整。
2013年冬天,劉亮程等一行人來到菜籽溝村。在這裡,他們看到“漢式廊坊建築,木樑柱,木門窗,土坯或乾打壘的牆,長著老果樹的宅院,這三家那兩戶地散落在溝裡”,劉亮程說,“整個村莊像一樁突然浮現在眼前的陳年往事。我們沿路一戶一戶地看,每個院子都像舊時光裡的家,有一種久違的親切和熟悉。”
當時,一行人遇上一戶人家拆房子。院牆已經推倒,一輛大卡車停在院子裡,幾個人站在房上掀蓋頂,瓦簷、油毛氈、泥皮、麥草和葦子,一層層掀下來,房頂漸漸露天,圓木結構的擔子、梁、椽子整齊地暴露出來,還有砌入土牆的木框架。一個百年老宅院只剩下幾堵破土牆和一地的爛泥皮土塊。房子拆掉,把木頭賣給了木頭販子。這個原本有400多戶的村莊,當年只剩下200來戶,留下來的大多是勞作困難的老人。
劉亮程連夜給木壘縣起草了一個方案,搶救性地收購保護一批村民要賣的老民宅,動員藝術家來認領這些老院子做工作室,把這個行將荒棄的古村落改造成一個藝術家村落。方案得到木壘縣的肯定和支援。在鄉政府和村委會配合下,工作室用一個冬天時間,收購了很多老院子。
作家劉亮程在菜籽溝村中創辦了“木壘書院”。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張嘯誠攝
收購的最大一個院子是村裡的老學校,佔地40畝,有4排磚木結構教室,廢棄後當了十多年羊圈。他們從教室的厚厚羊糞中清理出講臺、水泥地面,修整好塌了的房頂,換掉破損的門窗,在雜草中找到以前的石板小路。一個破敗多年的老學校,被他們改造成菜籽溝的文化中心——木壘書院。雖說改造,但主體建築保留下來,甚至校園的鐵柵欄門也沒怎麼變。
有人好奇,藝術家來農村幹什麼?“耕讀”是劉亮程給出的答案。記者剛進木壘書院,看到劉亮程戴著草帽,扛著一根長條木頭,準備和志願者搭一個雞窩。
劉亮程(右)和志願者李紅成在木壘書院搭建雞圈。新華每日電訊記者杜剛攝
劉亮程的朋友——畫家盧野也是最早來菜籽溝的藝術家之一。他的油畫《試裝》《紅土坡》《季節·偶然的日影》,國畫《遠逝的歲月》《漠野的風》等多幅作品在業內有一定影響力。他在菜籽溝的家,佈置得比“農民”劉亮程家中更為精緻。他保留加固了原來的老房子,又修了一個二層樓。新房中有一間大畫室,是他現在創作最多的地方。
從大學退休後,盧野似乎越來越無法適應城市生活。“中國文人尤其到了老年後,總有迴歸山野的情懷,遠離城市的語言體系,要聽風聲雨聲、蟲鳴鳥叫,看天山流雲、花開花落。”他說,菜籽溝就是一個具備這些條件的地方,保留了原生態,不管是自然中的萬物還是那些令人懷舊的老房子。幾年下來,他發現菜籽溝可以過濾掉很多不必要的社交,是一個可以沉澱的地方,而這是藝術創作必不可少的。
尋找大地最初的模樣
在菜籽溝不遠處的陡坡上,有三幅巨大的“大地浮雕”,佔地約180畝,張著百米長的大嘴像是在對宇宙呼喊。人們只能從山頂或者透過無人機觀其全貌。這是深耕大地藝術的王剛,依託山勢創作的作品《大地生長》系列。
藝術家王剛在菜籽溝的山間創作的“大地浮雕”藝術作品。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張嘯誠攝
為什麼選擇菜籽溝作為創作地?王剛解釋,在成熟的景區做是錦上添花,自己更願意到荒無人煙的地方創作,以藝術改變人們的精神生態,啟用一個地方的活力,希望可以幫助菜籽溝更好地發展旅遊。
“菜籽溝,大地最初的模樣,是沒有汙染的世外桃源。現代城市生活讓人和自然的關係越來越疏離,人們開始尋求與自然的和諧,尋找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寧靜。”王剛說,《大地生長》是組織當地農民用最原始的勞作方式創作出最當代的藝術作品,呈現人與自然的共生關係,“人類都源自泥土,在鴻蒙未開的時期,人和天地是相通的,所以這三個人物頭像沒有邊界、沒有表情、沒有性別、沒有身份,希望給人們留下無限的想象空間。”
“未來這一作品會被雨水風雪侵蝕,但不需要修復,因為藝術家只完成了作品的一半,另一半就交給大自然四季輪迴,讓時間成為空間的意義。”王剛很期待幾十年,甚至更久之後的菜籽溝和經過時間雕刻的《大地生長》。
“大地最初的模樣”也成為藝術家們對菜籽溝的共識。
兒童文學作家劉慧敏在自己創辦的“燕呢書房”中和朋友交流。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張嘯誠攝
即使很多年過去了,作家劉慧敏說起剛來菜籽溝時一些有趣的事情仍然忍不住哈哈大笑。有一晚,月光照亮了菜籽溝,她和同伴走在小路上唱著歌,遇到豬圈。她爬到豬圈上,給豬表演,似乎還看到豬在鼓掌。
在劉慧敏的記憶中,夜晚的菜籽溝格外浪漫。“我經過999棵樹,1萬顆星星,1條河流,還有9000只螞蟻,9萬個小蟲子才來到這裡。”
這裡的人同樣有趣。剛來菜籽溝,她只能到老鄉家“蹭吃蹭喝”。有一天,還在被窩中的她聽到對面的山樑上有人喊:“慧敏、楊玲!”她和同伴趕緊起來趴到院牆上看,原來是對面的村民邀請她倆吃早飯。
她記不清是哪一年冬天,菜籽溝連著下了5天5夜的雪。當時,家裡沒有自來水。她和夥伴用上全身的力氣將門推開一點,將雪扒拉到桶裡,然後等雪水消融,洗了臉。“感覺沒有多難,想起來的只有幸福和溫暖。”
劉慧敏足跡踏過天山南北很多農牧區,作品也帶著泥土的靈氣。她的系列繪本《江格爾》,取材於蒙古族英雄史詩《江格爾》。繪本中,江格爾好似孫悟空,有72變之術。他騎著神馬阿冉扎爾,端著阿拉牟神槍,降妖伏魔,與同伴們一起建設人間天堂寶木巴。
在準備繪本《江格爾》時,劉慧敏到了和布克賽爾蒙古自治縣的一片草原。她仍然記得那個群星閃耀的夜晚。一座蒙古包中,一位牧民用蒙語吟唱著《江格爾》,翻譯過來是:金色的籠頭沙沙地響/火紅的神駒得得地跑/偉大的江格爾立在鞍上/啪——啪——啪——/紫色的騍馬噌噌地跑/珍珠的耳環閃閃發光/阿蓋沙佈德拉跨在鞍上/啪——啪——啪——
歌聲引來其他牧民,他們陸陸續續地來,只要有人掀開門簾,劉慧敏就看到“星星站立在他們的肩頭”。一個小小的蒙古包,擠了30多個人。她記得,那天晚上她喝了記憶中最多的一次酒,有20多碗。清晨從蒙古包出來的時候,“望不到頭的山巒和天空呈現出粉色,星星漸漸融入其中”。
“有一種觀點認為我們國家沒有史詩,我希望透過繪本的方式,將《江格爾》《瑪納斯》《格薩爾王》,這些牧民吟唱的故事、專家案頭研究的材料,寫成小朋友都喜歡看的作品。”劉慧敏說,《江格爾》原本是蒙語,現在有出版社聯絡她,希望將繪本《江格爾》再譯成蒙語,讓蒙古族小朋友瞭解這些傳奇故事。
走過很多地方,劉慧敏選擇菜籽溝作為居住地。原因如她的散文集《草原童話》中的一句話,“正是這個美麗寧靜的村莊給了他所有的靈感和力量”。
菜籽溝的山坡上是成片的麥田和零星分佈的樹木。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張嘯誠攝
詩意和煙火遠方與故鄉
菜籽溝村駐村工作隊隊長、第一書記張壽祥說,菜籽溝破敗的房屋越來越少,原先只有一個小商店,現在僅農家樂和客棧就有18家。土路幾乎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柏油馬路,以及路兩邊精美的壁畫。
看不見的變化是村民心中對故鄉的看法。用村民高秀琴的話來說:“以前的頭腦和現在頭腦都不一樣,藝術家改變了我的思想觀念。”2013年的夏天,盧野等4名畫家來菜籽溝寫生,突遇暴雨。盧野敲開了高秀琴家的門,詢問可否避雨落腳。“揹著畫架,應該是好人。”高秀琴沒有猶豫答應了。
後來,在盧野鼓勵下,高秀琴開了民宿。雞肉燜餅子、羊肉燜餅子、乾淨整潔的房屋成為她家的招牌。高秀琴對這些變化很滿意,最近幾年,她家的年收入最高超過了10萬元,而以前靠天種地的收入不超過2萬元。她希望等她幹不動的那一天,在外工作的孩子可以回家接班。
這些年來,她越來越喜歡觀察畫家畫畫。相較於國畫、版畫,她更喜歡油畫,特別是張安亭的油畫,顏色和視角更有層次感。有學生來菜籽溝寫生時,她會告訴這些年輕人,畫家們是在哪裡取景的,這件事令她感到自豪。
64歲的立菊英回憶,幾年前身體不太好,農活逐漸幹不動了,她原本計劃去昌吉市一家早餐店打工,“那時候想,外面打工肯定比種地強,還方便照看孩子。有幾個老師都勸我,不如開一家客棧,不會差。陶陶老師、亮程老師還給我的客棧起了‘高二嫂’的名字。”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這些年來菜籽溝旅遊的人、寫生的畫家越來越多。來自北京的一名畫家還給她寫了一幅字“出入平安安樂人生”。看過很多畫家畫畫,她最喜愛畫家嚴立的作品,因為畫出的菜籽溝“像又不像”,“沒想到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家這麼美”。
村民楊豔萍家的位置不適合開農家樂,和作家、畫家們接觸比較少,但對村子的變化感到欣喜,“旅遊的人多了,對我們村子整體是好事。如果村裡能搭一座觀景臺,修建一些通往村子深處的木棧道,像城市公園那樣,就更好了。”她曾遠遠看著寫生的畫家,好奇自己會不會進入他們的畫布中。
遊走於詩意和煙火中的不僅是村民,更多的是藝術家們。不像在農村長大的劉亮程,很多藝術家生於城市長於城市,鄉村生活對他們而言也是一種“挑戰”。劉慧敏格外煩惱端午節前的大雨,把房子淹了,院子的雜草瘋長起來,令她手忙腳亂,而她還要忙著新作品的創作。畫家張建新近期要去其他省區做個展,但心裡還惦記村子裡漏雨的房子,“菜籽溝一切都好,因為在城市長大,所以對農村多變的氣候、特殊的房屋結構、需要拔除的雜草,都要適應。”
煩惱之外,更多的是有趣靈魂的交流。一個傍晚,盧野、劉慧敏等人到劉亮程家中聚餐。他們談論羊肉的價格,鋤草的小鏟子在哪裡買,家裡是否需要更換一口更大的鐵鍋;談論菜地裡的蔥、蒜、草莓、芹菜,名為月亮、太陽、星星、小黑的四條狗,鴨、雞和鵝……在他們談話中,動物和植物似乎都會和人一樣思考。
在菜籽溝,劉亮程完成了兩部長篇小說《捎話》和《本巴》,一部散文隨筆《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捎話》虛構了毗沙和黑勒兩個信奉不同宗教的王國,他讓一個人和一頭驢,揹負“捎話”重任,穿越戰場硝煙,親歷生死絕戀。今年後半年,以《江格爾》史詩為背景的長篇小說《本巴》將會出版。盧野正在創作以克孜爾千佛洞為背景的油畫。
如今,很多來自全國各地的年輕人到木壘書院做志願者,和劉亮程一同耕讀。從湖北荊州出發,輾轉數千公里來到菜籽溝的李紅成不久前和劉亮程合作搭建了一個雞窩。他說:“越來越多的人湧入城市,忘了鄉村,也回不去家鄉了。菜籽溝搭了一座回到‘故鄉’的橋,在這裡我找到了夢想中的故鄉。”
來源: 新華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