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夏先生的輩分是媽媽和姨娘們的叔叔,可實在更像大哥,他是愛玩的,也是愛鬧的。
夏天的晚飯後,我們有時會一起坐在夏家庭院裡。
正中花壇上,小葉黃楊樹投下一個深沉的剪影。石子地面上,南邊緊挨著廚房有一畦花兒,鳳仙花在,夜來香也在,隱約透著顏色和香氣。
啪嗒啪嗒地揮著蒲扇,夏先生說:“我來給你們猜個謎,看哪一個先猜出來!”
大人小孩都來了神,不由得直起身子,把個竹椅子搖出嘎吱聲,好像椅子們也催促著:預備了,預備!
話說兩個畫家,是某地的畫壇雙傑,其中一個周姓畫家被人贊得慣了、膩了,想比出個高低來,不再你好我好一樣地好,就跑到那另一個陳姓畫家跟前說,我倆比試比試如何!對方沉吟一番,捻著鬍鬚點頭:也好。
二人定下日子,某月某日某時,陶然居二樓不見不散!
光陰似箭,一眨眼工夫,日子已到。
這一日午後,陶然居二樓鴉雀無聲,卻坐滿書畫界的達人。那約比賽的說,承蒙陳兄應戰,各位捧場,時辰已到,我先獻醜。就請陳兄來揭幕吧。
陳畫家對著周畫家作一個揖,又對著眾人作一個揖,便穩步走過去,揭開帷幕。奼紫嫣紅的牡丹撲面而來,好一個國色天香。眾人嘆道,好,好,好!你看那牡丹不單花朵,就連葉片也在風中各自搖曳。周畫家微微一笑:謬讚,謬讚。便走向那陳畫家的作品,剛要抬手,突然又放下了手臂,連說:甘拜下風,甘拜下風!
我們認認真真聽著,完全沉在故事裡,三虎牌蚊香在架子上剩半圈,夏先生突然切段了故事。“嗯,謎語就是,這迎戰的畫家到底畫了什麼!哎,畫了什麼,他都沒揭開,哎,是個什麼!”
夏先生得意地扇著蒲扇,啪嗒,啪嗒。
是個什麼呢,明明都沒揭開,怎麼看得見的呢,大家七嘴八舌,說不出是什麼。我不知往哪裡去想。
“就是這個!”五姨突然喊了半句!
“咦,什麼就是這個!”夏先生說。
“就是這個!”“哪個?”好像是被夏先生的追問鼓勵了,五姨半步半步地探了路,終於把後半截也吐出來:“就是這個以假亂真的‘帷幕’!”
“小五聰明!小五聰明!”
其他大人小孩哦了一下,不熱烈,更好像訕訕的,昏暗的夜色還好遮住了自己的臉紅。三虎牌蚊香最後一個紅點從蚊香的鐵皮架上跳開,一條蚊香灰跟著徹底地坍塌下去。
四十多年過去。不知故事出自何處,畫帷幕的畫家,果真有嗎?無法排除疑惑,似乎也並非絕無可能。可這對決的結果突出了逼真,逼真距繪畫的妙處還是有距離,我已沒法找到任何隱秘的通道鑽進這則故事裡,去做任何修正了。
這遙遠夏夜裡的動靜,包括夜來香和蚊香,還有我們的,無需一丁半點的修改。(王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