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談,來源:唐詩宋詞古詩詞(ID:tsgsc8)
某年春天,孟浩然從沉沉的睡夢中驚醒,耳邊是嘰喳的鳥鳴,他推開窗戶,眼前又是繽紛的落英,詩人不由地詩興大發。
於是乎,那首用詞淺白、意味深遠的小詩,水到渠成,脫口而出: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在中國人心目中,《春曉》一詩能佔據怎樣的地位?咿呀學語的小童都會背;白髮蒼蒼的老婦也能吟。
據現代人編纂的《唐詩排行榜》統計,《春曉》一詩名列第62位,考慮到《全唐詩》小五萬首的數量,這個成績著實驚人。
但,肯定有很多人以為,這個名次還是給低了。
總有那麼幾首小詩,差不離能印刻進國人的基因,而《春曉》無疑是其中的代表。
1
孟浩然作此詩,到底有何意蘊,後人卻不得而知。
明代文學家鍾惺,曾評價此詩曰:通是情境,妙!妙!至於《春曉》妙在何處,鍾氏則未明言。
最主流的兩個觀點——同時也被收錄進教材,用來教育兒童,孟浩然作此詩,有喜春或者惜春之意。
毫無疑問,詩人作此詩時,並非按平鋪直敘的順序。獨特的構思,才成就了別樣的美感。
孟浩然從甜蜜的春睡中被喚醒,繼而想到啼鳥,繼而想起昨夜的陣陣風雨,終於又聯想到,外面的落英繽紛。
詩歌的記錄,與大自然日夜的變化,完全是相反的,盎然的春意,卻是由裡及外,透過茅屋,變成天空的鳥鳴,化作點點的落花。
這美麗的春天,該有多麼討喜,若然將窗戶開啟,無邊無際的春色,想必也會一擁而入吧。
賞春與喜春,是整首詩歌最表象的意識,由落花而惋惜,由喜春以至惜春,則是情感的另一種昇華。
清代文人編寫《唐詩箋註》,其中有言曰:“詩到自然,無跡可尋。‘花落’句含幾許惜春意。”
民國學者王文濡,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將格局放大:惜落花乎?惜韶光耳。
孟浩然用詞直白,語淺意濃。所以,他的詩歌裡,豈止僅有惜春之意。如果我們僅從字面意思理解其詩,反而容易曲解詩人的意圖。
2
要想分析此詩,務必明白此詩創作時間,拋卻背景談論詩歌,便如無源之水。
可惜,《春曉》的創作時間,並無明文記載,既無記錄,後人只能去猜。
現代學者佟培基先生,編纂的《孟浩然詩集箋註》,脫胎自唐朝王士源編的《孟浩然集》,而王士源與孟又是同時代的人物,孟浩然去世五年,王即為其編成詩集。
可想而知,王士源相對了解孟浩然,他或許也知道《春曉》的創作時間。按照詩集中的排序,《春曉》出現在《宿建德江》與《送朱大入秦》之間,後兩首詩的寫作時間,相對清晰,介於公元729至733年之間,彼時的孟浩然在吳越漫遊。
所以,有這種可能,《春曉》大概創作於斯時。
孟浩然去到吳越之前,曾經遠赴京師求官,沒有結果,無奈之下,才漫遊於長江下游地區。
雖然是一介隱士,孟浩然從來不缺求仕之心,他曾向當時的宰相張九齡贈詩,希望能有所圖: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比他還小十多歲的王維,同樣因為“隱士”的身份得名於世,同樣擅長作詩,所不同的是,人家王維還考取了進士,在朝堂上謀取到一官半職。
孟浩然豈能不悲傷,所以,他的《春曉》之詩,也不太可能,如後人臆想般的淡泊。
還有一種說法,孟浩然的《春曉》,創作於隱居鹿門山之時。
而且,彼時的孟浩然,早已沒有了少年的銳氣。他雖沒有考中進士,被貶官至荊州的張九齡卻依舊抬舉他,張九齡邀孟浩然入幕,與之唱和。
以這樣的形式走入仕途,孟浩然猶然不能完全適應,透過詩歌這一媒介,他不止一次,表達出自己的苦悶:
從禽非吾樂,不好雲夢田。
歲暮登城望,偏令鄉思懸。
於是乎,任性的孟浩然,再次選擇回襄陽靜養,他奮鬥一生,終究還是回到原點,其心境可想而知。
另外,晚年的孟浩然,罹患疽病於背,他常常輾轉反側,很難睡個囫圇覺。
3
《春曉》之詩,或是作於漫遊吳越之時,或是作於隱居鹿門之山。有幾點是確然無疑的:其一,孟浩然並未取得俗世的成功;其二,孟浩然作此詩時,心情並不十分好。
既然,這首詩歌因一場睡夢而作,我們不妨從睡覺開始說起。
於古代的官員而言,睡眠是件很奢侈的事情。
譬如,諸葛亮躬耕南陽之時,還是個閒散瀟灑的隱士,他曾經信口吟詩道: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
草堂春夢遲,窗外日遲遲。
作為對比,他在《出師表》中,則如此寫道:“受命以來,夙夜憂嘆,恐託付不效……”
睡眠時間上的差距,直觀地體現出某個人的忙與閒,再次暗示出,他和權力之間的距離。
蘇東坡曾作《縱筆》一詩:
白頭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
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
作此詩時,蘇軾被貶惠州,即今天的廣東惠陽。惠陽在今天當然是座欣欣向榮的城市,北宋之時,幾乎就是蠻夷之地。
蘇軾當然也想在政治上有所建樹,把你擱置到最邊遠的位置,遠離權力中心,縱有天大的抱負,你也無從施展,這種感覺就是鞭長莫及。
既然無事可做,那就睡覺吧。在《縱筆》詩中,蘇軾睡得很美,連道人都不忍打攪,但他真就睡得美滋滋麼,滿頭蕭索的白髮,斜倚藤床的病容,早已告訴我們答案。
同理,孟浩然睡得能有多香?
孟浩然的《春曉》之詩,比之於蘇軾,更加清新含蓄,雖然含蓄,在第三句詩中,他其實也言明瞭,自己的睡眠質量,其實遠沒有世人所認為的那麼好。
試問,如果他真就睡得很香甜,如何能聽到昨夜的風雨交加之聲?
孟浩然其實是羞恥的,他不想當一個隱士,不想沒鐘點地盡情酣睡。但現實則是,他不得不做一個隱士。
據說,孟浩然是孟子第三十三代孫,大家都知道,孟子是儒家的代表人物,而儒家的傳統,講究以入仕為榮,閒散為恥辱。
在《論語》中,記錄下一段對話,宰予大白天睡覺,孔子批評他道:“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於予與何誅?”
孔子的批評,不可謂不嚴厲,他甚至要作出,以後再也不管宰予的決定。
可想而知,若然地下有靈,孟子對自己的三十三代孫,會是怎樣一副態度。
往好處說,恨鐵不成鋼;往壞處想,失望透頂、心如死灰。
4
詩歌從來都是隱喻的藝術,《文心雕龍》解釋隱語曰:“遁辭以隱意,譎譬以指事。”這句話的意思是,巧辯如簧,從而隱藏真意;巧妙打比方,用以暗指某件事。
縱觀《春曉》之詩,其中不乏“遁辭”與“譎譬”。
如前文所言,“眠”是第一處隱語,詩人睡得並不香甜,反而很是苦悶,昨夜雨疏風驟,讓他愈加煩躁,第二天清醒時,竟然天已破曉。
將他從沉睡中喚醒的,是鳥鳴之聲,是某種外在的力量。縱觀孟浩然一生,張九齡提拔過他;以伯樂之名著稱的韓超宗,亦然引薦過他。“鳥”似乎暗指他在官場的朋友。
處處驚鳥之聲,的確喚醒了孟浩然,他最終卻只留下“花落知多少”的感嘆。
孟浩然似乎格外愛花,他的那幾首耳熟能詳的詩歌,“花”總是最華麗的點綴。
譬如,《過故人莊》中,詩人期待地寫道:“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李白顯然也明白詩人的志趣,作為孟浩然的小迷弟,他也以花作媒介,為偶像賦詩:“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
寧願侍奉花花草草,也不願意伺候君王,孟浩然得有多愛花。
具體到《春曉》之詩,“花”是整首詩歌的詩眼,是點睛之筆。在此處,花又不僅僅是“花”,似乎代表著舊日的時光。
寫此詩時,詩人一事無成,業已老邁,他是在哀嘆,經歷“夜來風雨”的坎坷仕途,他舊日的時光,究竟都到哪裡去了。
孟浩然作此詩時,沒有半分喜悅的成分,他的內心無比黯淡,但詩人的筆法高超,竟然用最清麗的詩歌,隱藏了這種黯淡。
孟浩然的心事,世人絕少知道,但落花知道,啼鳥知道,清麗的春日也知道。
所以,這首詩歌就叫“春曉”吧。
參考資料
倪超:《解讀孟浩然<春曉>的隱喻》
李雁:《外面的世界——孟浩然<春曉>別解》
-作者-
老談,always talk,老是誇誇其談之人,除此外,別無長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