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洪利還記得兒時的春天,空曠的田野上那些拔節的麥苗和滿天的風箏。他喜歡把風箏線放得好長,直到看不見風箏,收線的時候天也黑了,看著月亮星星才能回家。
郭洪利是濰坊風箏的非遺技藝傳承人。他時常覺得,自己和過去兩千多年的無數人一道,共享著一份珍貴的回憶。但現在,他的女兒幾乎沒有放風箏的熱情了。在現代城市裡,鋼筋水泥間早已難覓手工風箏的蹤影。
如今,中國非遺正在市場和匠心間艱難追尋著新的道路。據《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髮展報告(2020)》顯示,國務院批准公佈了1372個國家級非遺代表性專案,各省、區、市認定了15777項省級代表性專案,其中大部分專案仍依賴政府資金扶持。
如何讓這些飽含底蘊與溫度的精品重獲關注?如何讓現代人感受到非遺跨越了幾千年的生命力?非遺傳承人們想要走近更廣闊的市場,在商業化探索和數字化傳播中尋找答案。
千年技藝走到十字路口
在郭洪利的工作室,滿牆形態各異的風箏承載著豐富的民間智慧。其中最具特色的“龍頭蜈蚣”,曾獲得首屆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博覽會金獎。它以竹為骨、以紗為皮、以風為魂,好像抖抖鬍鬚就能飛上天空。
為了讓更多人看到風箏之美,郭洪利已經探索了30多年,但他的工作室總留不住人,50歲的他已是當下最年輕的濰坊風箏技藝傳承人。“市場上還是要便宜(風箏)的人多,附加值很低。在勞務市場,年輕人打掃衛生一天兩三百塊,在我這兒,一天一百都賺不到。”
然而,郭洪利做的手工風箏蘊藏著極高的藝術價值。“龍頭蜈蚣”需要300多根優質的毛竹,經歷設計、選料、整形、綁紮骨架、裱糊、裁剪、繪畫、裝配、拴腳線、試放等10道工序。“很多風箏行業的手藝人都不做了,還在做的,也大都是單打獨鬥,一年做不了幾隻。”
700多公里外的蘇州,“四大名繡”之首的蘇繡也一度面臨類似的困境。54歲的姚建萍自7、8歲時拿針線,40多年來,常在繡布前一坐便是一整天。熱忱、紮實的鑽研將她的繡品帶進了國家博物館與人民大會堂,甚至被大洋彼岸的白金漢宮收藏。她的團隊用1.2億針繡出的《玉蘭飄香》栩栩如生,有的觀眾站在作品前,稱自己彷彿能聞到花香。
姚建萍“針尖上的舞蹈”越發爐火純青,但從大環境上看,現代蘇繡發展卻也不可避免地遭遇到難題。以姚建萍為代表的蘇繡大師們站在金字塔尖,作品被隔著玻璃供人觀賞,落不到現代人的生活中,也就無法獲得長久的生命源泉。同時,旅遊景區粗製濫造的“錦鯉”“牡丹”也在消費著蘇繡的名氣。遊客們手捧著“有形無神”的工業紀念品回家,背後需要時間澆灌的傳統手藝卻逐漸被遺忘。
雖然蘇繡在2006年被列為國家級非遺專案,但近年來從事專業領域的人數沒有增加,繡孃的平均年齡反而不斷上升。上年紀的繡娘有了其他生活來源後,大多選擇離開行業。蘇州本地一些院校有開設刺繡班,多數學生也在畢業後紛紛轉行,“他們覺得收入低,又很辛苦。”姚建萍感到一絲無奈——如果沒有新的機遇,那在年輕人看來,窗外廣闊、有著無限可能的世界,便比眼前的一方繡布更誘人。
年輕態解讀為非遺賦能
“其實,我一直覺得蘇繡很潮。”姚建萍的女兒姚蘭認為,蘇繡在誕生之初便是“石破天驚”的。現在,距離時尚也並不遙遠。“我希望它能借一個小產品,比如腕錶,走進千家萬戶。”在姚蘭的設想中,當具備蘇繡元素的精巧物件被真正利用到生活中,也許和親友閒聊時提及一句“這是刺繡做的”,就能破解非遺傳播的大難題。
而這一切的核心,都是要讓非遺走入當代人的生活。
姚蘭在和母親相似的年紀接過了針線,但在國外深造的經歷也讓她開始思考,藝術如何在商業世界裡存活。“國外類似藝術的背後,都有著龐大的產業鏈,而我們中國的手工藝人太辛苦了,既要做自己的作品,又要管好團隊,還要建立品牌。蘇繡在這方面欠缺太多。”
身為90後的姚蘭認為,蘇繡要進入大眾生活,就必須考慮更大範圍的人群、考慮年輕的市場。2010年,姚蘭創立了“姚繡”品牌,用更接地氣、更時尚的設計俘獲年輕人的喜愛,讓他們在使用產品中近距離感受非遺。
具體實踐上,如何用年輕人喜歡的方式解讀蘇繡、讓他們感受到蘇繡的溫度?姚蘭想要找到一個觸達年輕人的渠道,既能生動地還原蘇繡之美、又能毫不突兀地銜接生活場景。
網路作為新型文化載體為此創造了便利。她提到包括短影片、直播等諸多嘗試,其中和《王者榮耀》“榮耀中國節”的合作最讓她“眼界大開”。這次合作中,姚建萍母女參與設計了遊戲人物“王昭君”的“乞巧織情”面板,服裝的袖口和衣襬繡有牽牛花、喜鵲、瑞草等七夕元素。這件融合傳統之美和現代潮流的衣裳,也在現實世界裡被姚建萍用蘇繡等比例還原。
線上皮膚髮布後,來到線下工作室參觀成衣的年輕人也開始絡繹不絕。之後前往大學交流時,幾乎每個年輕人都會興高采烈地拉住姚蘭,告訴她,自己購買了那款蘇繡的面板,也非常喜愛它。
“能看出來,他們都是由衷的喜歡。因為穿上這個面板,(他們)也變成傳統文化的代言人了。”
“現在年輕人的娛樂方式很多,我卻都不太懂”,郭洪利也常常擔心年輕人忘記風箏,沒有了解、喜歡風箏的渠道。但為了讓風箏在現代科技中突出重圍,他還是大膽邁出了一步,決定在新媒體上展開嘗試。
於是,更多人透過螢幕看到了郭洪利扎風箏的手藝,“比如和《王者榮耀》合作的直播,600多萬人同時觀看,按傳統的教學,那麼多人壓根沒地方(容納)。”手遊的形式也讓年輕人更容易產生情感共鳴。設計遊戲面板“飛鳶探春”時,郭洪利將濰坊風箏中最有識別性的沙燕風箏作為靈感來源,不少年輕人表示,腦海裡自然便浮現起“忙趁東風放紙鳶”的情景。
作為稻香村蘇式月餅的第五代傳人,徐紅生也常渴望擴大蘇式月餅在年輕人中的市場。
過去,他只在傳統的框架裡尋求改進,如今年輕人對月餅的新需求,讓他意識到創新的重要性。他和稻香村品牌部決定圍繞“顏值”“健康”等關鍵詞,用新思路進行內餡研發和包裝設計,並與《王者榮耀》等年輕態的文化載體合作推出聯名禮盒,讓月餅好吃又好“玩”。
“不創新就會被淘汰”,徐紅生自嘲文化水平不高,但“堅持”和“創新”是他字典裡最重要的兩個詞。據他介紹,1995年左右,蘇式月餅的銷量曾受到火遍全國的廣式月餅的衝擊。那時稻香村蘇式月餅沒有包裝、只是簡單地用塑膠袋兜起,酥皮也容易脫落;廣式月餅則憑藉更精美的包裝大出風頭。此後很多年,稻香村從包裝設計等各個方面加以改良,開啟趕超之路。
姚蘭創立“姚繡”品牌之初也面臨各種挑戰,產能和市場需要磨合,有時好單子等不了一針一線的慢功夫,備好貨時銷路可能又是問題。七八年過去,“姚繡”的上市產品淘汰了一輪又一輪,逐漸積累起50多個標杆產品;同時繼續堅持最佳化,慢工出細活,終於從2019年起,每年的銷售額都比前一年翻一番。
“市場活了,才能有底氣培養更多的人。”目前姚繡工作室已有60多位手工藝者,姚蘭卻還希望吸納更多年輕人。“新一代的年輕人,不可能像老一代人一樣,做一輩子技術類工種就滿足。現在,我們要情懷和麵包都考慮到。”
10月,在“2021共創之夜”“榮耀中國節”主題曲《時結》節目錄制中,徐紅生和郭洪利等非遺傳承人主動聊起了如何吸引年輕人的加入。徐紅生給出的解決方案顯得自然而合理:讓非遺與現代商業更巧妙地結合,進而提升行業待遇。近年來,在品種創新的驅動下,稻香村的銷量年年攀升,招人的底氣也越來越足。
郭洪利認為,只要有恰當的連線途徑,願意傳承風箏這門老手藝的人會越來越多。他堅信“動手參與就會產生興趣”,過去並不是人人都有製作風箏的機會,現在,數字化創新讓深度參與成為可能——他提到和《王者榮耀》合作的“輕風戲紙鳶”的製作風箏互動遊戲,參與量超8000萬次,“透過這種方式,年輕人願意瞭解、動手參與起來了。”
非遺煥發的活力也讓他們的家鄉環境悄然改變。風箏訂單的增多解決了村裡部分剩餘勞動力的問題,每年的國際風箏節更是吸引了一大批遊客來到濰坊。被稱為“蘇繡小鎮”的蘇州鎮湖也面貌一新,姚蘭對家鄉發展很是欣慰,“蘇繡成了支柱性產業,連政府領導外出招商也帶著蘇繡工藝品。”
與此同時,市場大了,手藝人對於高品質的追求不會丟。在郭洪利看來,“竹條如線條”“只做精品”這些從父親那裡繼承的老規矩不能忘,比如美國客戶提出要做飛虎風箏,他會拿著自己的標準去磨合,“必須先知道一看是風箏,再一看是飛虎。”
姚蘭也覺得,匠心和市場,兩個都不能丟。在蘇州,刺繡也叫“做生活”,“老一代繡娘會把生活的‘喜、怒、哀、樂’都繡進她的作品裡。蘇繡材料其實不是針和線,而是繡娘們的青春。”這種精緻、文雅和對美的不懈追求被貫徹在年輕的“姚繡”中,因為真誠是兩千多年來蘇繡文脈不斷的秘訣,也是觸動年輕人、連線兩種“生活”的鑰匙。而新時代下數字化載體的新渠道,也終會讓這份誠意,更加貼合當下的芸芸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