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合上這本薄薄的小書——《孫犁傳》,腕上的表已指向凌晨一點零五分,窗外有風呼呼地在巷中奔跑。
記得十二年前的冬天,雪已經下了尺把厚,還在下。我從學校回家取衣物,走過一段亂葬崗,遠遠地看見村子裡星星點點的燈光了,不知是怕,還是累,後背溼漉漉的。跨進家門,家中只有年邁的奶奶在,父母在蕩裡還沒回來。幫奶奶喂好一窩小豬,我就站在河碼頭上等。風在吹,雪在下,頭上的雪撣了好幾次,終於聽到河裡傳來拖水篙的嚓嚓聲,伴著河口冰塊破裂的咔咔聲,一船的蘆葦沒過了父母的頭頂,只看到船尾不時冒上來的兩支篙頂。為了供讀兩個中專生,父母承包了幾十畝的水蕩,從此,冰裡走雪裡行成了家常便飯。
在《荷花澱》裡,那一幅月夜編席圖讓我十二年前的記憶復甦,思緒翩飛:“女人坐在小院當中,手指上纏繞著柔滑修長的葦眉子。
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就編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片潔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潔白的雲彩上。”
這讓我想起嚐遍世間辛苦的雙親,想起沉靜內斂的故鄉,想起我的蘆葦蕩!我在孫犁作品裡尋找心靈迴響。
就在《荷花澱》使孫犁一舉成名的時候,他謙虛地將原因歸結為“同志們長年在西北高原工作,習慣了那裡的大風沙,忽然見到關於白洋淀水鄉的描寫,刮來的是帶有荷花香味的風,於是,情不自禁地感到新鮮吧”。當然,這並不是最主要的。最根本的原因,是他一直站在時代的前列,一手拿槍,一手拿筆,談笑間描摹時代的風雲變幻。
孫犁文章的動人,不僅在於有堅實的生活基礎,還在於作者的平易和坦誠,《丈夫》、《蒿兒梁》、《麥收》、《邢蘭》,還有作者自己最喜歡的《光榮》,無不如此。人品的高下往往關係著文品的高下。孫犁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十年動亂中,生性內向的作家以沉默作抗爭的武器:面對稿紙,半天寫不出檢查,造反派把馬蹄表放他眼前逼他也無濟於事;抄手站立不答外調人員的問題,以致手被抓破。十年狂風,沒有撼動一位作家的良心。
文革後,尤其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後,文壇日益活躍,孫犁也重新煥發光彩。有人提出以孫犁為代表的文學派別為“荷花澱派”,對此孫犁婉拒,他主張文人宜散不宜聚。至於有關方面組織召開“孫犁作品座談會”,又遭他勸阻。孫犁說,他是個只留心耕耘的深淺、粗細,而不對收穫大小長吁短嘆的人。
這樣的言行,不僅是豁達,更需要睿智。循著他的思想軌跡,體會他哲人般的話語,我浮躁的心迎進一絲清涼。曾經在理想與現實間搖擺不定,我終於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裡,看到了成功的方向。只有在讀書作文時,我的內心才是平和怡悅的。這一年書沒讀幾本,文章呢,也是越寫越少,辜負了關心我的師長和朋友。夜讀孫犁,徜徉在荷花澱裡的感覺真好,老人從容地告訴我,生活該有一個明確的方向,定準了方向,堅定不移地走過去,人生就會如春草夏荷,生機蓬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