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直有一個想法,或念頭,就是讀一下楊永康的散文新作《驚喜記》。篇幅很長的,由於天生的惰性,與其說一直等著,倒不如說是一直拖著。似乎一直在有意無意地等一個恰當的時機出擊。閱讀,有時感覺就是一場冒險,一場捕獵。有時你要閱讀的東西會成為獵物,有時你自己會成為閱讀物件的獵物。有所感悟,有所收穫,異途而同歸,都是好的。沒有任何獲益,白忙活辛苦一場,那也是“冒險”之題中應有之義。不料還沒正式開讀,卻十分意外地先讀了鄧迪思對該文的評論。這可能就是我前面所說,自己倒反而成了獵物。我個人感覺,閱讀,自己成為獵物,更接近“道”,也更有詩意。以前在讀一篇或一部作品前,是很少讀他人的相關評論的,生怕被牽著走,生怕眼被迷了,“心”被“壞”了。看來,人生,真的不全是自己說了算。可不嗎?我們一抬頭,頭上有天,天外還不有天嗎!
初讀楊永康的《驚喜記》,剛開始較難進入,堅持讀一兩段或兩三段,這時,就有些不由自主而一心想往下讀了。有人評價楊永康的散文,說是“語言的狂歡”“巨大的語言迷宮”,稱他是“語言的暴徒”,等等吧,這都沒錯,而且很形象,很準確。但是,我更覺得,他的散文,是自言自語式的嘮叨,一場似乎不間斷的嘮叨。當然,我這裡所說的嘮叨,絕非貶義。或者說,它還是個很褒義的詞吶。我所說的嘮叨,就是母親對著兒女嘮叨的這個嘮叨。母親的嘮叨,年輕人往往嫌煩,不愛聽,可上了年歲的人,越回憶越難忘,越回憶越有味。因為,這裡面有放不下的牽腸掛肚,有來自生命深處的牢不可破的繫念。楊永康的散文,最突出的特徵,大家都知道,那就是語言的重複,或反覆,而且還不時地透過呼應、照應、正話反說、反話正說及各種靈活變換的排比句式等來求得那種重複或反覆的效果。但稍加留心,我們就不難發現,他的這種“嘮叨”式的語言中,其實隱藏著很真很深也很零碎很豐富的思想情感。比如,對愛人或他人的感情,對自然、生命、人生及一草一木、一事一物的感情,因各種很不起眼的苦難而起的難以紓解的糾結與疼痛,再雜以各種或簡單或複雜的思考、想法,還有不同時不同地的一時之念,一時的情動,等等,都是那樣的豐富,深厚、駁雜、零碎,細微。所以我想,稱楊永康的散文為嘮叨體,應該也是沒錯的吧。
劉勰說,陶鈞文思,貴在虛靜。讀楊永康的散文,感覺他的心很靜,心思很單純,感情很樸素。對於羅比、村長老遊、房東老吳、小賣部的碩壯女人、房東女主人、上身半裸的男人、年邁衰病的老人、失蹤的女孩、胡姬、琪琪,對於雙肩包、睡袋、電飯煲,還有豆漿、牛奶、桶裝泡麵,及備用的衣服,對於大山、藍天、白雲、雲霧、鳥鳴、木橋、毛驢、小狗、公雞、毛毛蟲,等等,心中因這些人事物景而起的所感所思所想,並非因語言的繁複、語句的錯雜而含混不清,相反,這些在繁雜跳躍的文字間都是其形歷歷,愈加分明。
如果我們在讀《驚喜記》時稍加留心,稍微注意一下作者筆下的羅比、躲在石頭後面的男人、屁股肥碩的餵奶女人、半裸的男人,還有云霧、鳥鳴、毛毛蟲、公雞、木橋等,就不難發現,文字中的“我”,在寫到“人”尤其是外部世界的“人”時,往往顯得既隔又冷,飄忽不定,恍若夢中,而寫到“物”時,比如自己所帶的那幾樣簡單的行囊,還有大瑤山深處的每一樣事物,則透過多種方式,既表現細膩,又滿含情意,活靈活現,彷彿就在我們的眼前。這讓我既想到了莊子的為文風格,又想到了現代社會利慾薰心、人心隔絕的現狀。所以說,楊永康的散文,有著極為豐厚的內蘊和意義,需要我們反覆咀嚼體會。
作者的思想感情,恰如瑤山深處的陽光、空氣、雲霧、夜色、雨聲,氤氳輕漫於他筆下的各樣人事物景,只要我們細心品讀,則不難把握。大概說來,《驚喜記》中作者的思想感情,有這樣兩類:對羅比的感情,對大瑤山深處的人事物景,都懷有滿腔的虔敬、誠懇與熱愛之情。羅比,是“我”的所愛,我的依靠。文中的羅比,自始至終並未出現。她,似乎就是“我”的思想與感情的一個播放器。羅比的從未出現,又分外增添了人生的一種飄忽感。那幾樣簡單的行囊,是“我”旅途生活必不可少的物質保障。老遊老吳、胡姬琪琪、小賣部的碩壯女人、半裸的男人,還有云霧、鳥鳴、毛毛蟲、公雞、木橋、毛驢、小狗,等等,“我”對瑤山深處的這些人事物景,則都懷有樸素親切的真摯感情。當然,“我”對瑤山的人與物,由陌生甚至敵意到熟悉進而親切,是有一個過程的。而對現在的“人類”,則充滿了無情的批判。“可憐的獐子,好幾天了我都不忍心對著千里瑤山喊個餓字”,“其實野獸的固執己見有時候與人類挺像的”,“倒是那個傲慢、固執己見的人類需要找機會好好對你表達歉意”,這些句子,反省的深度與批判的力量,是很不同尋常的。
在《驚喜記》中,大瑤山與外面的世界其實是一種對立關係。“我”初到瑤山,心裡似乎惶惑不定,石頭後面張望的人、給孩子餵奶的碩壯女人、上身半裸的男子,都讓“我”感到了惶恐或敵意,以致夜裡下暴雨時,“我把自己緊緊攥在手裡”。我覺得,這類“心理問題”的存在,應該是外面世界的現代生活與現代人際在“我”的內心造成了陰影的真實反映。作者這樣寫,應該說有一種反城市、反世俗、反現代從而達到返璞歸真的境界的思想和感情在裡面。
讀楊永康的《驚喜記》,還有個問題不容忽視。那就是在他的筆下,各種人事物景,各樣的東西,他都是懷抱著同樣深厚的感情,以真誠之心,平等地看待他們(或它們。筆者)。比如,看到獐子肉,他感到撕心裂肺的疼,“ 可憐的獐子,好幾天了我都不忍心對著千里瑤山喊個餓字” 。看到毛毛蟲,並非像我們平常那樣,害怕或嫌惡,而是把它當成一個獨立的生命體來看待,從“它”的角度細緻入微地加以理解和表現。換言之,在楊永康的筆下,獐子,毛毛蟲,還有毛驢乃至花草樹木石頭沙子等等,彷彿都是有靈的,有尊嚴的,有生命和感情的。鄧迪思的評論文章中說:“楊永康也拋棄了散文中那些基於歷史、文化、人物之上的情趣、哲理、詩意,拋棄了建立在二元對立思維上的被簡化的生命,他還原了生命的複雜性,那些處於變動、衝撞、含混狀態下的生命真實。”雖然,“拋棄了散文中那些基於歷史、文化、人物之上的情趣、哲理、詩意”之說,就楊永康的散文寫作來說,究意有益還是有害,這個問題有待商榷。但“拋棄了建立在二元對立思維上的被簡化的生命,他還原了生命的複雜性,那些處於變動、衝撞、含混狀態下的生命真實”之說,還是頗有眼力和見識的發現。所以,讀楊永康的散文,能充分感受到他筆下無所不在的那種溫暖與愛。當然,這需要我們的心裡首先要有溫暖,有愛,才能在深入閱讀中去感受和體會。
楊永康的散文,從語言和形式來說,頗有些“離經叛道”的味兒,用他自己的話說,已經出格很多年了。當然,這種“出格”,或者說“離經叛道”,從文學的革新來說,是很有意義的。一成不變,對於文學來說,自然是致命的。但是,任何革新無不帶有冒險性。冒險,自然也有潛在的致命因素。這兩方面的情形,中外文學史上都是有著不少例子曾經發生過的,此處不再贅述。但楊永康的冒險,或者說革新,還是頗有收穫的,甚至可以說,他在這條路上的前行,是頗為壯觀的。他的散文,屢次衝出甘肅,走向各種大刊,並引起評論界的廣泛關注,便是明證。根據中外文學史積澱形成的普遍的經驗和認識,文學語言,當以簡明、凝練、含蓄為最上乘。諸如惜墨如金、言簡意賅、簡明扼要、要言不煩之類強調語言須簡潔精煉的成語就有不少。還有,契訶夫說:“簡練是才能的姊妹。”莎士比亞說:“簡潔的語言是智慧的靈魂,冗長的語言則是膚淺的藻飾。”所以,就語言來說,楊永康面臨的壓力,實在也夠大的。楊永康的散文,內在結構也是頗為複雜的,他這種結構的複雜性,與傳統散文所謂的思路清晰、層次分明、有條不紊、過渡自然、呼應完整等法則相較,簡直幾乎可以說沒有一條是中規中矩的。然而,他的語言實驗、文體革新,竟然成功了。我想,楊永康的散文,是否成功擴充套件運用了傳統文論中所說的“繁筆”手法呢?當然,這是一時之想,萬萬不能下斷語的。還有,我想,楊永康若是果真迴歸傳統的散文寫作,講求筆墨儉省,講求語言精煉,在文體上也迴歸傳統的路子,那麼楊永康還是原來的楊永康嗎?他的散文還是真實地書寫他自己的優秀散文嗎?哲學家劉春生說,形式就是“世界”的結構,生命的韻律,而形式感即結構“世界”的能力。楊光祖也說,形式感對作家非常關鍵,因為它是一種生命感,一種生理的體驗。由此可見,語言與文體實在和作者的思想感情、生命體驗密不可分。鑑於此,我只能祝願楊永康先生在他給自己建立的散文迷宮或曰散文王國中越走越好,且行且珍惜了。
(原載《新農村報道》2015年10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