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江山】
李冬君/文
從清議到清談
清議,是以個體人格談政治,表達儒林正義和經學宗旨。清談,則是對個體人格作反思,從國家觀念回到自我意識,不以經學為歸依,而以玄學為旨趣,所以在五經之外,又立三玄——《老子》、《莊子》和《周易》。
漢末,王朝在瓦解,個體無所依,當然也就沒了束縛,但人心要有安頓。於是,自我意識便覺醒了,從周孔之教裡跑出來,跑到莊子那裡,以自然的方式追求自由意義。這一跑,就從清議跑向清談,從漢末跑到魏晉了,中間有個過渡階段,就在這個階段裡,清議未歇,清談方興,道德英雄主義一而再地受挫於東漢以來的黨錮之禍,致使高尚不舉,而卑鄙流行,當“高尚成為高尚者的墓誌銘,卑鄙作為卑鄙者的通行證”時,君子已難容於世,英雄也轉化為小人了,君子英雄主義式微,小人英雄主義興起,代表人物是曹操。
陳寅恪說《世說新語》是“清談全集”,其中三十六門,沒有一門是談玄的,都是些片言隻語的薈萃,收集了靈光一閃的行思,要能出人意表,還要發人深思,或多或少,都有那麼一點玄味,使言行流彩溢翠,就如同燒菜,要放些許味精,令人回味。
因此,清談沒有長篇大論的玄思,也沒有你來我往的思辨,連自言自語的問答都放棄了,但要有味道,能同時啟迪人的心靈和眼球,相似的言行,我們在戰國時期齊人的隱語中見過,諸如“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三年不飛,一飛沖天”之類語式,就被《世說新語》裝進了新的歷史內容,因此,對清談語式探源,可上溯齊人隱語,但這只是清談語式的來源之一,最正宗的來源,當然就是《莊子》,《莊子》中的莊子與惠施之辨,就是最高級別的清談。
清談以審美優先
《世說新語》裡,有多處提到曹操,將他作為小人英雄主義代表。《識鑑》門中,說曹操年少時,太尉喬玄賞識他,對他說:天下就要亂了,群雄虎爭之時,能撥亂反正的人就是你啊!你是亂世之英雄,治世之奸賊。據說,喬玄還讓曹操去走許劭的門路,許劭對他的評價跟喬玄差不多,從此,曹操便聞名於世了。這樣的評價裡,已經放棄了對於道德人格的要求,與漢人的清議迥異。《容止》門中,有“魏武將見匈奴使”一節,曹操自以為形像欠佳,不足以服遠國,便請美男來頂替,他自己握刀旁立,接待完畢,派人私下去問,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魏王高雅,望之非常,然身旁握刀人,才是真英雄啊!曹操聞此言,立即派人追殺匈奴使。他可不能被人看破,能看破他的人,跟他一樣,也是高人,這樣的人,即便為他所用,他也得防著,更何況還是他國之人或他的敵人,所以,他要派人去追殺。
《假譎》門中,有好幾條,其中一條,說曹操年少,性喜遊俠,曾同袁紹一起,窺人新婚,潛入人家中,夜呼“有偷兒賊”,待家人都跑出去捉賊,他們便趁機而入,拔刀劫持新娘,然後逃出,兩人迷路,陷入荊棘叢中,袁紹左右為難,進退不得,曹操卻沒施援手,反而大叫“偷兒在此”,袁紹一聽,大驚,不顧一切地跑出來,才得以倖免。
由此三條,我們可見東漢末年風氣轉變,清議的道德底線,沉底淪陷。
曹操那廝,不以“奸賊”為恥,反以為榮,滔滔君子小人之辨,至此告一段落,管他是君子英雄,還是小人英雄,只要是個英雄就行。對於英雄的評價,可以不問是非,不管對錯,不辨善惡,只用審美標準,不用道德標準,不搞政治掛帥,惟以審美優先。
但審美也有等級,形美不如神美,曹操接見匈奴使者,自以為形美有欠,便找個替身,但他還是那麼英氣逼人,壓倒了俊男的形美,這種帝王氣象的反差,連匈奴使者都下意識的感受到了。對於做賊,也同樣可以不論做賊是好是壞,卻要比做得好與壞,連做賊,都要做出個可供審美的價值,不能像袁紹那樣狼狽,而要像曹操那樣灑脫。
稍有法治觀念,就該知道做賊是犯罪,尤其盜劫新娘,更是罪中之罪。至於曹操本人是否真有其事,已很難說,但就大體而言,似乎就應該是這麼個樣子,拆了名教的籬笆,就把英雄主義的犯罪美學和暴力美學都釋放出來了,作純自然的觀照。
《世說新語》就是這麼做的,它是展示時代風氣的一面旗幟,上面飄揚著“自然”二字。名教當然要分是非、對錯、善惡,而自然卻無此分別,人之所為和人之所欲的一切,都是自然,只要回到自然中去,一切分別,都可以忽略。可曹操還沒有迴歸自然的想法,他那蓬勃的人慾,還表現為“寧我負天下人”的英雄氣概,尚未能以名士風流化解。
亂世魏武揮鞭
人性之悲涼,從魏武揮鞭開始,從挾持新娘的遊俠少年走向“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亂世英雄,在展示一種沖決網羅的權力意志的通史,還有一種充滿率性之美的詩意,當他北征烏桓之時,東臨碣石,觀滄海而放歌,真乃美的歌者,天命戰士。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
秋風蕭瑟,洪波湧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裡。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鍾嶸《詩品》說“曹公古直”,“古直”二字,如參天古木,語甚悲涼。古今王者詩,未有過之者,劉邦天然,漢武率性,都不如曹公古直。
1700年後的某一天,詩人毛澤東也到此一遊,遇大風雨而詠,曰:
大雨落幽燕,
白浪滔天。
秦皇島外打魚船,
一片汪洋都不見,
知向誰邊?
往事越千年,
魏武揮鞭,
東臨碣石有遺篇。
蕭瑟秋風今又是,
換了人間。
一比較,就懂得何謂“曹公古直”了。所謂“古”者,以四言詩,為《詩經》體,所謂“直”者,將眼前景,直接取來,當下即是。取景時,由近而遠,由小而大,沒有讓自我意識跑出來排程眼前景,而是退隱到景裡面,任其自發地呈現本色。直到詩尾,他的自我意識,才從遼闊而深邃的靜穆裡詠歎:幸甚至哉!歌以詠志。我要歌唱啊,多麼幸運,我將承受天命!
只此一聲,便震撼古今。毛澤東猶有餘音,思接千古,自鑄新詞。他從一開始就讓自我意識跑出來說,這就不是“古直”一路了,而走的是宋人豪放派路子,如蘇軾“大江東去”,從頭到尾,都在述說情懷。毛詞也寫景,但他不取眼前景,而是取他要述說的情景,“大雨落幽燕”看似寫景,其實,那是一聲喟嘆,“幽燕”二字,既指出了當下所在,亦述說著古往今來。
“幽燕”,不僅為地名,更是文化中國一部分,在“司馬遷線”上,自有其悲涼的美學意味,加一“落”字,頓生沉鬱,又以“白浪滔天”提起,而具抑揚之姿。毛詞談古今,“往事越千年”,而曰“魏武揮鞭”,以其戰徐州,取黃淮,搞定秦嶺淮河一線;戰官渡,定幽燕,收拾龍門碣石一線……從碣石歸來,魏武快馬加鞭,奔向江南。然而,這一鞭,抽得馬失前蹄,一代英雄曹操在江南失足了。
應了《短歌行》裡的一句詩讖: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其來也,鞭指雲外,何等豪邁!其去也,魂銷江南,倉惶北歸,回到黃河邊。歸來後,曹操給自己封王,將最後一鞭揮向匈奴。匈奴最後的單于——呼廚泉單于,被他召來,留在身邊。而將匈奴之餘,分為五部,每部設一都督,由中央直屬,“單于”從此就被取消,立國約430餘年的匈奴火炬,就這樣,被他徹底熄滅了。
他還想揮鞭——“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可他畢竟老矣——“神龜雖壽,猶有竟時,螣蛇乘霧,終為土灰”。
禪讓是審美政治
曹操將天命的鞭子,傳給了兒子曹丕,兒子接著揮鞭於亂世,但沒有揮向江南岸,而是揮向“建安”。“建安”,是漢獻帝年號,就在他死去的那一年,曹丕終於篡了漢。
篡漢而立,名曰“禪讓”,“禪讓”的邏輯在哪裡?曹丕想起了洛陽太學,太學是出邏輯文案的最佳人選。可惜,董卓之亂後,太學被一把戰火,連同整個洛陽城一起毀了,大雅不作,國運沉淪,百廢待舉,維此為大,他要重啟洛陽太學,先把文化中國立定。於是,曹帝開始清理太學廢墟,補石碑之缺,備博士員,招收弟子。
曹操出身於太學生,參加過當年的太學生運動,可他為什麼沒來複興太學,反而要等到兒子曹丕來做這件事呢?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他的威權出自天子授予,無須為自己建立正當性,而曹丕做了皇帝,就不能不考慮正當性問題,要解決這一問題,就必須回到文化中國去,復興太學,樹立文化中國的標誌。
那時,魏、蜀、吳三國分爭,王朝解體,但中國還在,作為三國的一個共同基礎,仍然具有統一性,那統一意識,就來源於文化中國,而其標誌曾為洛陽太學。所以,復興太學,不光是獲得邏輯的正當性,還是確立國家正統性的手段,在實現國家統一的戰爭中,要從政治上搶得先手,佔據主導地位。曹丕,原本就是建安文學中人,素有文化中國的抱負,他開口堯、舜,閉口舜、堯,意在以堯、舜之道,採取禪讓的方式,本著文化中國的依據,讓代表道統的太學來宣佈他的正當性。
在曹丕之前,王莽禪讓過一次,搞了個新朝,很快就失敗了。跟王莽相比,他算得上一位成功者。他的成功,還刺激了司馬氏家族,曹丕以禪讓對付漢室,司馬氏就用來對付曹家,堯舜之道似乎比湯武革命好用得多。禪讓之後,又來擴充太學,天下響應,地域之廣,“東越於海,西及流沙”,人數之多,應召而來者,“萬有餘人”。
不以制度來確立禪讓的正當性,卻以禪讓的方式來獲得合法性,讓世襲制穿著禪讓的外衣出場,這也許就是禪讓的異化吧。曹魏政權,禪讓於漢,可沒過多久,就被司馬炎禪讓了,西晉代曹魏,建立了統一王朝,為了防止被他人禪讓,晉武帝分封了許多王,結果呢?武帝一死,就起了八王之亂,接著,便是五胡亂華,很快,西晉就亡了。
建安風骨的異化
正是在異化中,英雄主義的建安風骨轉化為名士風流的魏晉風度。“建安”,是漢獻帝的年號,那個時期,都是曹操在主導。在政權建設上,曹操搞了個與儒家名教無關的實用主義的刑名政治,使政治少不了血性,又充滿了血腥,在文化建設上,則搞了個建安文學。
曹操本人雖是一代文豪,有些詩篇傳世,但他留下的文章卻不多,影響大的有《自明本志令》和《求才令》,前者,為他自己辯解,其中提到,這天下,若無他,還不知有多少人要稱帝呢!所以,治國平天下,還得靠他。後者,有三篇,即求才三令。
第一令,即“唯才是舉”令,他說,能與賢人君子共治天下,那當然是幸事,但那是可遇不可求的,可求者惟才,“若必廉士而後可用,則齊桓其何以霸世”!
第二令,他強調了“夫有行之士未必能進取,進取之士未必能有行”,而亂世則以進取優先,為此,他還舉了陳平、蘇秦兩個例子,說陳平行為不端,卻能定漢業,蘇秦不守信用,但能助弱燕,求才不分君子小人,有用就行,使“士無遺滯,官無廢業”。
第三令,他列舉了歷史上許多“負汙辱之名,有見笑之恥”但都“能成就王業,聲著千載”者,指出:求才,哪怕“不仁不孝”,只要“有治國用兵之術”就行。
求才三令,雖未否定君子,但已將君子束之高閣,放了小人出來大行其道,不管有德無德,只問有才無才。不過,小人也要有英雄成色,要能治國用兵,替他打天下。其實,對照曹操本人,他就是《求才令》的一個樣本,他以自我為標誌,為一個時代制定了人才標準,他要超越君子小人之辨,開闢出一個屬於自己的英雄時代。
但那樣一個時代的興起,卻非他一人之力。在他之前,已有王充《問孔》、《刺孟》,作了他的思想解放的先驅,《論衡》裡,更有一篇《自敘》,早已發了“不仁不孝”的先聲。不過,王充只是個思想者,充其量也只能影響其讀者。可曹操就不同了,他以政令的方式,將“不仁不孝”釋出出來,並宣告天下,敢如此宣言者,惟曹操為餘一人。
可那個時代,卻隨著他的逝去,而逐漸消失了。當他的兒子曹丕,從他的接班人,一步步邁向帝位時,他必須盯著上家防下家。上家是誰?當然是漢獻帝,他得盯著。下家呢?便是他的弟弟曹植,他也得防著。在這樣的盯防格局裡,英雄難免氣短,損了馳騁的馬蹄,折了奮飛的鷹翅。
《白馬篇》,是曹植追隨父親征戰的戰記,是英雄時代的詩性標誌,那英雄氣概中,洋溢著一個美少年的青春氣息:“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並遊俠兒”。那遊俠少年,已脫了綠林刀客的習氣和江湖浪子的率意,他一出場,就是一名馳騁疆場的國士,“長驅蹈匈奴,左顧陵鮮卑”,就像當年霍去病那樣,戰如電掣,徵似風馳。
可就是這樣一位“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的美的戰士,在曹丕兄治下,寫出了絕望的《七步詩》,《世說新語·文學》裡,講了一個這樣的故事,說曹丕要曹植七步作詩,且以刑法督之,曹植應聲為詩:“煮豆持作羹,漉菽以為汁。萁在釜下然,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當年白馬遊俠兒,詩酒風流美少年,竟衰落至此,那不僅是英雄在凋零,更是一個時代在落幕,阮籍喟然而嘆曰:“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那時,歐亞帝國俱往矣,絲路上,羅馬、安息、貴霜、漢朝四大帝國相繼衰亡。然而,漢朝亡了,中國未亡,王朝中國解體了,文化中國生機依然,四國中,惟有中國還在,這就如同當年四大文明古國的古埃及、古巴比倫、古印度都已消亡,而中國還在一樣。文化中國有著很大的迴旋餘地,它不會隨著一代王朝和一個國家的消亡而消亡,歷史進入三國時期,但中國依然統一,那是在文化中國基礎上的統一,顯示著統一性的歷史大趨勢。
亂世英雄美學,在歷史的統一性中得到充分表達。曹操以官渡之戰,統一華北和中原,又以赤壁之戰,敗退江南。一進一退,一勝一敗,都別具英雄情懷,都是對歷史統一性的表白。兒子曹丕,終結了老父的英雄情懷,他的戰場轉向了宮廷。
(作者近著《文化的江山》1-7卷,中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