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裡川
深夜,一位朋友突然在群裡說,今晚是陳總的生日。
陳總還有一個名字叫“老陳”。這個群是當年他去世後,兄弟們成立的。每年總有幾個特別的日子,有人會在群裡開啟一個話題,引來一片唏噓。
18年前,我離開部隊駐地城市,不顧一切地辭別打拼十多年積累的“前景”和所謂的“人脈”,回到故鄉南京,接受又一次人生的劇烈顛簸:求職。
那一天暴雨傾盆,面試我的就是陳總。他欣喜地對我說,“你文筆很好,希望你給我報多潤色。”
他給了我種種“破格”,包括在兩年後成為他手下一名負有重要職責的中層幹部。他讓我明白,世上真的有無私的伯樂,儘管性格剛烈的我時常頂撞他。
在他離世前的一年裡,因為他的重病,我們在精神上更為“粘連”。我們無話不說,彼此寬慰,彼此惺惺相惜。
他的離去,對我是一次重創。我快一年都沒走出內心的困境。我不知道沒了他之後,我內心那些不為人知的塊壘,還能和誰盡情顯露並得到指點。
偶爾,我會不發一言,開車幾十公里,到他的墓前獨自坐一會,再默然而歸。他的墓在他的故鄉角落裡,被他的父親母親的墳塋輕輕抱著。
他在報社的座位,我原樣保持了很久,直到有一天被新同事“佔用”。我挨著這個特別的座位坐了七年,每個夜班下班的時候,我總能感覺到他還在。
活了半輩子,我有兩個能稱為異姓哥哥的人,老陳是其一,另外一個是我的老班長老蔡。
我在北方當新兵時,下連分在有生死考驗的工程連,後來接到團部調令,走出茫茫大山。決定我命運的,就是老蔡。
他在老家江蘇海門大婚時,我在南京江寧花了近一個月工資買了床毛毯,坐了一夜船趕赴喜宴。喜宴上,我被淳淳的米酒整暈,夜和其父同臥。臨走我連回程路費都不夠了,跟老蔡悄悄借了二十元。後來才知,買的毛毯就是“海門造”。二十年來,老蔡在人前無數次講述此事,每每淚目。
他後來上學提幹,從大機關轉業到國務院某部委。只要我去北京,就在他的北京住所靜靜地喝酒,啃豬蹄子,吃紅燒螃蟹。他善做這些。
他出過兩本散文集。第一本散文集,是我們上將司令員題的書名,汪國真做的序。第二本的序言有幾篇,頭序是賈平凹寫的《原來如此等後生》,提及老蔡在他面前淚花盈盈地回憶過路遙,於是“喜歡上了這個後生”。
去年深秋,他帶老母親來南京。晚上,我和妻子做東請飯,繼而同船遊秦淮。槳聲燈影,語落無聲,讓人疑惑是幻是真。
今年3月,他再來南京,不顧醫囑,與我對飲長敘。說得最多的是一起走過的日子,還說想再出一本書,“只讓你給我寫序”。
此後情勢急轉直下,他奔波各處希求續命。其間我父亦染重疾,我把父親拍好的CT片子,微信傳給老蔡,由他請教北京名醫。幾次下來我頗為不忍,他卻說:“我是你哥。”
他在6月裡微信復我:“這一次恐怕見不到你哥了”。他向來喜歡開生死玩笑,這是唯一一次沒開玩笑。
7月於我,是黑色的,因為陳總在7月遠行,老蔡也在7月遠行。他們走後,我聽過的最深情的一句話是:活在我們心裡,是最好的活著。
我們活在世上,依然在物理意義和精神意義上離散。活在俗世,我們明明沒有那麼多的深情,卻將所謂的深情分給每一次社交活動。而越是如此,我越是珍惜那些可愛的人,依然在我內心深處向我微笑、為我點燭的感覺,並且和真心懷念他們、記得人間彼此美好的人們結成情感的同盟。
也許有人會說,這是他們離去未久的緣故。其實不然。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你竟沒悟出什麼?
今年國慶長假期間,我和妻子孩子一起去了仰慕已久的汪曾祺的故鄉高郵。這個小城,依然在懷念著汪曾祺,依然在吃著“汪味”,依然在向世界推薦著一位文人的文化遺產。在這位“中國最後一位士大夫”曾經無數次行走過的東大街、傅公橋,我慢慢行走著,打量著每一處簷角和石獸。
我覺得汪曾祺先生從未離去,他的《受戒》,他的“油條斬肉”以及他無盡的鄉愁和才情,就在運河的落日裡,就在驛站的風鈴裡,就在人間草木裡,就在每個談論者的視線裡。
離去的人餘溫未散,活著的人念念不忘。在俗世內外,“活者”和逝者終究達成了無法言表的精神共鳴。古往今來,這樣的例子,何止於此?
責任編輯:王磊
校對:丁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