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諾阿《青蛙塘》 資料圖片
馬奈《吹笛少年》 資料圖片
《紅海龜》劇照 資料圖片
19世紀30年代,法國印象派繪畫的前身——巴比松畫派就提倡對景寫生,描寫真實的大自然景色。19世紀中葉,印象派的作品中出現了火車、咖啡館、輪船、聚會等與現代生活緊密相關的場景,著力於光、色的表現與研究,把社會生活、自然萬物的生動與美感,把光影的瞬間,以纖細、華麗的筆觸和色彩予以記錄。
自從20世紀80年代起,法國動畫逐步復興,如今已經成為繼美國、日本之後的動畫大國。法國動畫的題材多樣,有神話、歷史和現實題材等,精美的畫面、誇張的造型,為其贏得了“世界動畫之林”的讚譽。不僅如此,法國動畫的美術樣式也層出不窮,有剪紙、油畫、水粉等,形成了獨特的法蘭西風格。
而法國動畫與法國印象派繪畫之間,更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絡。
空間刻畫技法的遷用
法國寫實派與印象派畫家馬奈創作的《草地上的午餐》(1862-1863年)、卡米耶·柯羅的《孟特芳丹的回憶》(1864年)、皮埃爾-奧古斯特·雷諾阿的《青蛙塘》,其色彩空間設計猶如剪影,前景是暗淡的,透過色彩的漸變,越往後越明朗,以此描摹了層次分明的縱深空間。動畫不可能像油畫一樣盡情地點染,但這種畫風為動畫增添了些許詩意。
法國動畫《嘰哩咕歷險記》(1998年)講述了一個剛生下來就會跑跳的非洲嬰兒嘰哩咕與將村裡男人都掠走的女巫鬥智鬥勇的故事。在得到仙人的啟示後,兒童嘰哩咕拔除了女巫背後的毒刺,讓失去魔法的女巫恢復了正常女性的容貌。突然長高的嘰哩咕與女巫相愛,並一起迴歸山村。同時,曾經謠傳被女巫殺害的人們也最終歸來,與家人團聚。
片中,有些場景與上述印象派畫作的構圖極其相似。如幼兒嘰哩咕救下差點被女巫掠走的小夥伴們,眾人興高采烈地返回鄉村時,在路上遇到了一片蔥蘢的叢林。畫面的前景黯淡,越往後,越呈現出不同明度的綠色,色彩趨於明亮與柔和。這種畫面層次鮮明而又細膩的影調空間暗示了故事有驚無險的氛圍。
《青蛙的預言》(2003年)中,天空連續降雨四十天,小男孩湯姆家山上的穀倉成了一片汪洋中的諾亞方舟,獅子、狼等食肉動物和綿羊、雞等食草動物共處一室,更有表面和善、暗地裡引來鱷魚的居心叵測的烏龜,於是,穀倉成了明爭暗鬥、你死我活的是非之地。最終,洪水退去,善念萌生的動物們各自迴歸山林。為了刻畫陰鬱不祥的氣氛,該片在開片借鑑了印象派畫家莫奈《帆船比賽》(1867年)中河流的多種色彩與影調的方法,沒有采用平視點的全景,而是採用了俯拍的特寫。這樣,《青蛙的預言》開片基於水文知識,運用不同的色彩,表現了平靜水面下的暗流,色彩變幻無窮,用滑動的筆觸刻畫了大雨危機之前的些微不安。
油畫風格的動畫電影《至愛梵高·星空之謎》(2017年)是梵高的傳記片,梵高的《收穫景象》《花園花開》《星空》等油畫作品,在片中“靈動”起來。
這些法國動畫,繼承了印象派以視覺經驗的感知為出發點的理念,透過精細的色彩運用,刻畫了空間的縱深感,在增加畫面美感的同時,也增加了故事敘述的逼真性。
色彩的暈染
印象派畫家們主張在室外繪畫,打破了傳統繪畫中固有色的觀念,引入了環境色、光源色。這樣,在光的照耀下,場景中的各個物體之間,在顏色上必然會相互映襯,而不是保持原本的固有色。為了表現這樣的光影,印象派畫家在畫面上使用小筆觸,甚至使用小到無法單獨區分的細微筆觸來著色,以至於這些色彩會在觀者的視覺裡自行調和,疊印為一些合成色。與用顏料混合後直接調色相比,印象派的調色方式使顏色形成了交相輝映、色彩斑斕的效果。即使是單一色的物體,也會出現光影的流動。例如,愛德華·馬奈的《吹笛少年》中,少年的褲子是深紅色,但是,吸附了一層深淺濃淡不一的黑色,增強了人物穩重感的同時,也凸顯了紅色的濃烈。
這種透亮的畫面,在法國動畫中比比皆是。法國動畫《漫漫北尋路》(2015年)講述的是,19世紀末的俄國,少女薩莎一直為因前往北極探險而去世的爺爺自豪。但是在爺爺的博物館,她偶然偷聽到了別人對爺爺的非議。一氣之下,薩莎決然地放棄了父母安排的婚禮,為了匡正爺爺的名譽而重走北極之路。在希望即將破滅的剎那,透過茫茫的白雪,薩莎意外地看到了爺爺僵死的坐身以及爺爺的日記……最終,薩莎等人終於找到了一艘被冰封完好的航船。
《漫漫北尋路》的開片是涅瓦河岸邊聖彼得堡科學院的俯瞰鏡頭,而這與雷諾阿的油畫《巴黎藝術橋》(1867年)的構圖、色彩都極其相似。該段動畫的畫面,從右到左分別是黃綠的屋頂、斑駁的街道、泛白的河水,整個畫面色彩豐富,充滿了明快的節奏。
在兒童繪本風格的《青蛙的預言》中,色彩營造了多層次的氤氳的效果。小女孩莉莉穿著淺綠間有淡黃色的上衣,深褐色的短褲,高高翹起的髮辮以赭黃、淺黃勾勒出一個明朗的女孩形象。同樣,爺爺開著大拖拉機、帶著湯姆來動物園的時候,經過一段起伏的山丘,近處是白與黃的混合,遠處的山丘則是藍色與深黃的雜糅,這些兩種顏色互為表裡的畫面顯得透亮,隨著光影不經意的變化,既強調了兒童的視角,也突顯了色彩的“隨機應變”。《紅海龜》(2016年)中的海浪、《米亞咪咕人》(2008年)中的山林,都使用了同樣的技法。
兩種顏色互相疊加映襯,形成了色彩在視覺上突出和退隱的運動,更形成了清晰與朦朧的暈染效果,隨著不同時間光影的變化,物體的顏色不斷髮生變化,又與周圍的角色和場景相呼應。
非現實的色彩
印象派畫家透過寫生觀察發現,在不同的時間、環境、氣候等條件下,同一物體受不同光的支配而有不同的色彩,因而發現了以往長期未被注意的色彩現象。印象派油畫在描繪一些現實景物時使用了非現實的色彩,充滿了瑰麗的想象。
例如天空,現實中的天空可以或藍天白雲,或霞光滿天,或烏雲密佈,或黃沙漫漫。但是,雷諾阿的《巴黎藝術橋》(1867年)中天空是紫色的,莫奈的《聖阿德列斯的海灘》(1867年)中天空是黃綠色的,而畢沙羅的《蓬圖瓦茲的雅萊山》中天空則猶如北極的極光一般。更讓人驚歎的是,1899年至1905年間,莫奈陸續創作了至少19幅以英國國會大廈為主題的繪畫作品。畫作在倫敦展出之後,一直以為倫敦的霧是白色和灰色的英國人才驚奇地發現,原來倫敦的霧是有顏色的,莫奈用自己的繪畫作品改變了人們多年形成的認識和觀念。
除此之外,一些物體的暗部也有一些新奇的色彩。阿曼·吉約曼的《雪徑》中,雪後的天空呈現出一片昏黃,白雪覆蓋的山坡下有一條凹陷的小徑,山坡的背光面以及山坡與小徑之間稀稀落落點綴著片片的藍色。這種想象的色彩既為畫面增添了活力,也暗示了畫中背對觀眾向遠處行走之人的心理。
色彩的奇觀,正是動畫作品的品質之一。《瘋狂約會美麗都》(2003年)中,從小失去雙親的孤兒查賓每天與蘇沙婆婆相依為命。偶然間,婆婆看出了查賓在騎單車方面的天分,於是傾盡全力將查賓培養成為環法腳踏車大賽的選手。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因為黑手黨要控制比賽結果,查賓和其他兩個選手被歹徒挾持到了美麗都。婆婆奮不顧身,帶著小狗布魯諾坐上顛簸的小船前去搭救。在他鄉的街頭,婆婆遇上了美麗都三姐妹,她們共同拯救了小查賓。
孤兒的寂寞、辛酸是《瘋狂約會美麗都》開片的主要情緒。在一段俯拍鏡頭中,織毛衣的老奶奶旁邊,小孫子騎著童車。接著是高視點平視的秋天的房屋,隨著鏡頭的拉開,房子的顏色也發生了變化,土黃色的房屋漸漸塗抹上了暖紅,最終田野變成了白雪覆蓋下的深綠,而雪後鄉村的屋頂則由淺紅色點染。這段場景中,斑駁的深綠色和深紅色鋪染在白色的背景上,使觀眾在對色彩感到驚奇的同時,情緒也受到了感染。
《漫漫北尋路》的後半段中,薩莎登上了北極的冰面,放眼望去,冰面不是銀白,而是灰白與少許的灰藍,冰柱的背光面則是藍色,薩莎腳下的冰蓋的裂縫處則是深藍。場景中的顏色均使用了兩種顏色的混合,不同物體的受光面與背光面又錯落有致。如果不逐幀地觀看,觀眾不可能注意到同樣是藍色,其間有著不同明度、銳度的精細變化;但是,線性時間的動畫片的畫格,讓不同畫格之間的色彩又產生了一種視覺暫留之後的氤氳感。
《漫漫北尋路》北極場景中的明黃色天空,《嘰哩咕與女巫》中赤紅色的天空,都讓人驚詫於創作者超凡的想象力。
可見,印象派繪畫對法國動畫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並形成了法國動畫獨樹一幟的、風格性的色彩語言。印象派風格的法國動畫,表面上是不經意的瞬間場景,其實是創作者精巧構思的結果。
(作者:張啟忠,系中國傳媒大學動畫與數字藝術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