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經老了。
在書桌前逐字逐句地寫下了《火鳳凰》,滄桑的皺紋爬上了握筆的雙手。
當年,點燃起她對於寫作熱愛的人,現如今已經不知身在何方,不知道是否還在人世。
四年又四年,許多年過去了,她還是沒等到她想要的。
她叫秦德君,如果不是這本晚年嘔心瀝血寫下的書,不會有人知道,她和大文豪茅盾,有著一段愛恨情仇。
秦德君那一段刻骨銘心的情,要從那艘漂洋過海的輪渡說起。
1928年,在正值戰亂的中國,剛剛成立的我黨派遣了一對男女去日本深造學習,他們就是茅盾與秦德君。
站在船上的秦德君,年輕嬌媚,此時的茅盾,也正當少年。他們二人有任務在身,要假扮夫妻,在日本共同度過一段艱苦的時光。
秦德君是一個明媚嬌俏的女子,她不流於世俗,對許多事有著自己獨特而犀利的見解。
日本人叫她“北歐命運女神”,就是因為她這種伶俐潑辣的性格,因為她不同於許多留學生的大膽與尖銳。
彼時的中國人,還被蔑稱為東亞病夫,但風風火火的秦德君,讓許多瞧不起中國的日本人刮目相看。
而這時的茅盾,正在悄悄的關注著秦德君,她的一嗔一笑,都顯得無比美麗。茅盾心中的小鹿,開始砰砰地亂撞。
但現在的茅盾,已經是一位有婦之夫了。小時候在烏鎮,自己的父親和隔著一道街的鄰居孔家指腹為婚,給自己提前預備好了一位夫人。
自己的夫人人如其名——孔德沚。雖賢惠溫順,但不得己心。她像一隻乖順的貓,像一杯淡淡的白水。
而與夫人孔德沚相比,秦德君就像一杯進口的洋咖啡,像一頭嫵媚的雌獅子。
茅盾想到自己要和這樣的秦德君一起在日本生活和學習,心中早早的燃起了憧憬。
到了日本後,遠在異國他鄉的兩人常常互訴衷腸,秦德君向茅盾講起自己曾經剪辮子,辦雜誌,組織遊行,被學校開除。
說起這些,秦德君十分驕傲。作為女子,她早在1923年就入黨了,介紹人是當時大名鼎鼎的鄧中夏。
她可謂是建黨初期的第一批成員,資歷與經歷並不比年長的矛盾差半分。所以她面對而立之年的茅盾,絲毫不露怯。
茅盾雖還在隱藏自己的心願,但對她的喜愛已經溢於言表了。他看著眼前的女孩目光灼灼地講起那些驚心動魄的故事,只覺得很可愛。
勇敢的人本就不多,在那個年代,勇敢的女孩更少。
秦德君的氣質,就像是隨時在與命運殊死搏鬥,直到讓命運低頭,拿出她想要的東西來。
茅盾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
茅盾見過的,除了自己聽話怯懦的妻子,就是不苟言笑的母親。這樣的秦德君,讓他覺得無比生動,她身上流淌著生機勃勃的光輝。
共處一室,茅盾也常常給秦德君講起自己的煩惱。由於當時國內大環境的影響,許多文人作家對於茅盾的作品是抵制的。
說起這些,秦德君只是靜靜地聽,然後溫和的注視著他,等他說罷,她再井井有條的講出自己的建議。
茅盾看著她,看著她堅定的目光,認真的表情,覺得那些厚厚的小說裡所描寫的愛情,真切的發生在了自己的身上。
秦德君也非常仰慕眼前的這個男人,仰慕他風趣的談吐,仰慕他的才華,他的睿智。
人常說,真愛讓男人怯懦,讓女人勇敢。秦德君看出來了茅盾的遲疑,看見了他想要觸碰卻收回的雙手。
所以秦德君選擇當那個先邁步的人。
於是在異國他鄉,這對偶遇愛情的有緣人,開始了假戲真做的夫妻生活。
那段時間,秦德君給了茅盾不少好的建議,她建議茅盾可以跳出思想禁錮的圓圈,去找一些新的靈感,寫一些新的作品。
於是茅盾開始了埋頭創作,秦德君就在他身邊,充當起了他的小編輯。茅盾伏案寫作,秦德君就在一旁整理厚厚的書稿。
他們的感情,也從最初的激情變得越來越綿長,相處的越久,他們就發現彼此相互懂得。
茅盾愛秦德君的陽光浪漫,秦德君愛茅盾的穩重瀟灑。那個時候,他們就是一對神仙眷侶。
很多時候,茅盾面對寫作的瓶頸,秦德君就會在旁邊與他聊天,給他講故事。
茅盾喜歡聽秦德君講故事,坐在溫暖的壁爐邊上,就著火光,暖暖的炙烤那些過去的往事。
從秦德君亮亮的眼睛裡流露出來,那些情感,那些故去的故事碎片。
就在這些故事裡,茅盾挑出來了不少,當做自己作品的素材。其中就包括那篇膾炙人口的《虹》。
很多人不知道《虹》的誕生於秦德君有關,這件事就埋在日本了,埋在結不出果的冬天。
只是當時的秦德君沒料到,沒料到自己在茅盾的人生中,竟和這些故事一起被埋藏。
那段日子,他們真的很開心。
但命運往往是見不得有情人太過開心的。日本的外派很快就結束了,他們二人攜手走上了歸國的輪船。
茅盾的母親一早知道了這件事,直接在他們靠岸的港口等待著兒子帶著情人回來。
糟糠之妻不下堂,茅盾的母親盛怒。她讓兒媳孔德沚以茅盾的名義領取他全部的稿費,使得身無分文的茅盾不得不回家。
可此時的茅盾心意堅定,他認定了自己的唯一所愛就是秦德君,他一定是要與孔德沚離婚的,然後光明正大的娶回秦德君做妻子。
他想給她一個名分,想光明正大的把她娶回家當正妻,這並沒有錯。但無辜的孔德沚,又有什麼錯呢?
出身書香世家,自小嫁給茅盾,從來都是溫順純良的孔德沚,她並沒有錯。茅盾遠赴日本的期間,也是她含辛茹苦地養大了兩個孩子。
怪就只能怪造化弄人,讓這樣一位善良的女子,從小在三從四德的教條中長大,這樣的她,當然比不上秦德君的潑辣明豔。
但當時的茅盾與秦德君,已經沒有退路了。
秦德君已經懷上了茅盾的孩子,並且這是第二次懷上了茅盾的孩子。第一個孩子未能出世,是因為兩人的貧窮。現如今,秦德君真的很想保住這個孩子。
不僅是因為對那個流產的孩子有著深重的虧欠,而且秦德君越來越依稀感覺到,她好像離茅盾越來越遠了。
她也越來越看不清茅盾了。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秦德君很敏感地察覺到,在茅盾表面的風平浪靜下,內心已經有些動搖了。
愛可以讓人變得勇敢,也可以讓人變得膽小。歷經了兩年,秦德君回到國內後,她身上的那種不服輸的倔強好似消退了很多。
初為人母的警惕,害怕失去愛人和孩子的驚慌,讓秦德君變得不像自己。
她揹負太多了,從前的明豔陽光,已經被身邊的流言蜚語消耗的所剩無幾了。
她說到底,還是很年輕。她承受不住那些罵名,也承受不住一次又一次的失子之痛。
秦德君只得牢牢攥住茅盾,苦苦的哀求,哀求他千萬不要走。
最初的茅盾看著這樣的秦德君,還有些愛憐和心疼。他帶著秦德君躲避日本的追查,住進了朋友家。
但此時的茅盾已經沒有了收入,他這樣帶著秦德君四處奔走,風餐露宿,對身懷六甲的秦德君來說,十分辛苦。
此時的茅盾,還是惦記著秦德君腹中孩子的。
在一個燃著燈的夜,就像他們在日本經歷的那些夜晚一樣,茅盾攥住秦德君的雙手,祈求她去打掉腹中孩子。
因為他真的無法承擔養育秦德君與這個未出世孩子的責任,他自己已經身無分文了,自身難保,何談以後。
秦德君沒有像以前一樣,睜開閃閃發光的雙眼,好奇地聽茅盾講話。而是默默地閉上眼睛,任由淚水劃過臉龐。
秦德君決定放下這段感情,她提出要與茅盾分手,但茅盾堅決不同意,他要秦德君沒名沒分的陪他四年,四年一過,他就離婚娶她。
可秦德君到底是秦德君,她受不了這樣的屈辱。打掉了孩子後,她心裡的憤怒慢慢發酵,發酵成了一顆毒瘤。
但這股憤怒之火她並沒有發向她所愛的茅盾,她公開造謠稱,茅盾的妻子與他人有染,企圖用這樣的方法,讓茅盾和孔德沚離婚。
於是她這樣的行為徹底激怒了茅盾的母親,茅盾的母親堅決的護著孔德沚,並且命令茅盾,不許再和秦德君有任何接觸。
對於茅盾來說,秦德君也和自己當時所愛相差太多。短短几個月,為什麼她就變成了這樣的造謠妒婦?那時可愛靈動的少女,到底去了哪裡?
可茅盾在懷疑秦德君的同時,從未想過自己是否出了什麼問題。
自己無處安放的愛,究竟是給了秦德君當時美麗的容顏,給了秦德君在陽光下歡笑的那一片刻,還是給了秦德君本人。
秦德君確實無辜,但更無辜的是孔德沚,與那些未出世的孩子。
茅盾向母親低頭,回到了家中,與秦德君開始了漫長的書信聯絡。四年之約,剛剛開始。
這個四年之約,若說起初茅盾還有些真心真意在,那到了後來,就是完完全全對秦德君的敷衍。
就連秦德君的好友丁玲都已經看出來了,她勸秦德君不要過於沉溺,勸秦德君放棄茅盾。
但秦德君此時此刻扭曲的愛,已經讓她離不開茅盾了。她不想及時止損,她只一心盼著茅盾遵守諾言,好好給她一個她想要的未來。
秦德君不能離開情感,並且一旦發現情感變質,就會變得瘋魔。這是赤子之心的一種表示,但她錯在不該把這種高濃度的情感加之給茅盾。
更錯在生不逢時,在亂世,怎能找到她要的無暇之戀?
她變了,她不再是那個日本輪渡上侃侃而談的“女神”,她也不再是一刀剪掉三千青絲的少女。
痛失兩子,心如死灰,讓她變得憔悴。可就是這樣憔悴的她,還是在等待,等待落葉再過四個輪迴,等待一個答案。
可就像那個早已明顯的擺在不遠處的結果一樣,茅盾所說的一切都是騙她的。
四年後,茅盾搬家,並未告訴秦德君他的新地址,並未再給秦德君寄去一封信。秦德君十分憤怒,崩潰大哭,一把火燒了她與茅盾的所有書信。
焚稿斷痴情,付之一炬的還有那個純粹的,潑辣的,真性情的秦德君。
她站在後來的日子裡回望從前,其實是很愧疚與當時對於孔德沚的傷害的。都是無辜的女性,事到如今,她能夠懂得她了。
新舊時代的交替,對女人來說,好像一把鎖。孔德沚被鎖住了雙眼,看不到外面,她的陳舊思想是茅盾出軌的理由。
而秦德君,則是被鎖住了雙翼。她不能夠真正的施展拳腳,做出一番事業,把一顆心交給茅盾,卻被撕的粉碎。
她的心高氣傲與不妥協,也正是讓茅盾不堪忍受,迴歸家庭的原因。
才自精明志自高,時不待她,她飛不高,飛不遠,成為了一隻斷線風箏,成為一朵飄在大海的浮萍。
雖有一腔志氣,但刻在骨頭裡的固化思維還是讓秦德君選擇依靠男人,可現如今,她明白了。
她隨著中共領導輾轉多年,與特務周旋,參加大大小小的戰役,立下的功勞並不比茅盾少半分。
後來在行動中被間諜出賣,誓死也不供出黨內同胞。她忍受酷刑,幾乎喪命。
秦德君還是秦德君,她一如既往地堅韌勇敢。歲月褪去了她少女時期的活潑與機靈,但留給她的是堅韌的風骨。
在一群像秦德君一樣的人的共同努力下,新中國成立了。
造化弄人,在新中國成立後,她與茅盾有過三次不期而遇。飽經滄桑,秦德君釋懷了,她能夠不帶情緒的看著茅盾,看向幾十年前的青春。
但茅盾不能,或許是心有愧疚,亦或許是不敢面對。茅盾看見了秦德君,目光躲閃,匆匆而去。
看到這樣的茅盾,秦德君笑了。向過往的那個一心期待,一心熱愛的自己笑了。
後來的秦德君有過丈夫,但究竟是革命情誼,戰友情是多過愛情的。不過也罷,愛情她不敢嚐了。
寧願保有一顆赤子心,終生不愛,也不膽敢再對世間的愛情失望一次了。
她是真誠熱血的秦德君,她是追求真善的秦德君。她不恨茅盾,但也談不上愛了。這樣的愛,她情願沒有。
茅盾垂垂老矣,坐在輪椅上,口述著自己的生平,由兒子執筆。兒子問他:“不寫秦德君嗎?”
茅盾沉默了,良久,他說:“不寫了,當她沒來過。”
又過了幾十年,秦德君90歲了,她蒼老的手握住筆,寫下了茅盾不敢再提的往事。
她寫道:“我雖然微不足道,可有可無,無可無不可,而茅盾是舉世聞名的文學巨匠。我反覆忖度,若是把這一段湮沒了,雖然保全了對於欺世盜名者英名的流傳,那就對不起後來人,更對不起研究者。”
對於這段情,她留下了很多。想到當初茅盾教她寫作,和她談起革命,談起夢想,她情願時間是靜止的,情願止步於此。
如若只是戰友情,師生情,那該多好。事到如今,那段愛,那段扭曲了自己的情,秦德君情願從沒有過。
那些過去的情愛,就隨著時間付諸東流吧。不是所有刻骨銘心都是對的,秦德君是灑脫的女子。她最終學會了與舊情緒相處,與過去和解。
這些是茅盾沒學會的,自己是要比他強的,在這方面,秦德君勝過茅盾了。
老去的秦德君這麼想著,臉上泛起了年輕時候洋溢著俏皮與自豪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