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舒生,一直在跋涉的文字匠,終身寫作踐行者,自媒體〖讀書人的精神家園〗主編,蘇格拉底和王陽明思想學說研究者。
無名的來信
一
馬新宇老師可算是壽終正寢了。
雖然不見得他大紅大紫,也沒有那些聲名顯赫的人物那樣富於傳奇,但他的一生是寧靜的一生,是安穩實在的一生。
沒有子嗣,也沒有什麼親人。村裡唯一的單身漢就這樣平平靜靜地走了。在他臨終之前甚至都沒有呻吟一聲。
他的葬禮上只見到些不瞭解他的村民和他教過但都沒有多大出息且早已拖兒帶女的學生。
在他的葬禮上,村長吹噓說馬老師如何德高望重,桃李滿天下,那真是一派胡言。為什麼呢?事實上馬老師的德行未必如一些人臆想的那麼高尚,這方面他其實再普通不過了。
別人擔憂的柴米油鹽他也擔憂,別人貪生怕死他也怕,不同的是在遇到什麼困難時,他能鎮定自若。說望重則純屬無稽之談,他哪有什麼名望,作為一介民辦教師,不過是村民見他恪守盡責而願在路上碰面主動跟他打招呼罷了。此外村民還以什麼方式表達過他們的感激之情呢?實在是沒有了。這些人只覺得他比一般的民辦教師好一點罷了,況且他們心中雖也巴望子女成才,但在子女的教育費面前吝嗇到了家。
說馬老師桃李滿天下,怕是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也感到慚愧吧。從他二十二歲起一直到他古稀退休,這四十八年間他培養的學生考上縣立中學的不過百來人;上了高中又考了大學的,不到二十人。這樣的業績,怎麼算是桃李滿天下呢?
所以說馬老師實在是一名普通的民辦教師。但他在學生們心中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他教過的學生幾乎沒有不喜歡他的,因為與其他老師相比,學生覺得馬老師關心他們,貼體他們,從不打罵他們;而且馬老師更樂意與學生一起體驗生活,願意傾聽他們內心的感受;願與他們分享生活的點點滴滴。馬老師的關懷使這些缺乏愛的學生馬上就從心裡依戀上了他。
最讓他們動心的是馬老師臉上一直掛著和藹的笑容,他年輕時有些女學生甚至對他動了春心。可他對女人的事絕口不提。不知是不識好歹呢還是心有所屬,對於一切女性明裡暗裡送來的曖昧眼神他都置若罔聞,不曾理睬;這讓村民們無法想通其中的原由。
因此關於他未婚理由的流言村裡就有了很多版本。這裡我就不打算深究下去。
我這裡要講的是別的。
二
馬老師那張慈祥而溫和的笑臉是何時掛在學生心上的呢?相信這也是大家關注的問題。由於逝者已矣,我們無法考證馬老師轉變的真相,但在閱讀了一封“無名的來信”後,他就變得慈祥和藹了。
前面說過,馬老師二十二歲就當了民辦教師。這對大西南最窮困的村民來講,那已經是非常不錯的了。他們打心眼羨慕有這樣一份太陽底下最光輝的職業。但對馬老師來講卻不是什麼好工作,他到這村子教書全是“文革”的緣故。他原來的理想是當個作家。
之前他愛文學一如愛命,這毫不誇張,他從縣裡下放到這裡的路上就寫了短篇,題目叫《我的命運》(內容恕不奉告,畢竟這個短篇不打算面面俱到)。三個多小時的路程就寫了個近萬字的短篇,這難道不是天才作家嗎?並不是。
縣長早發話了,馬新宇,別亂寫你的狗屁文章,毛主席說了你們知識分子要向農民學習,不要在舞文弄墨了。縣長在縣文聯的會議上教導著後生,並在縣地圖上指出了小夥子以後的命運。
大概是深刻領悟了縣長的話,一到村裡安扎,他還真不寫文章了。這說明了思想家的作用再大也不如縣長的話有分量。
村裡並沒有鬧什麼“文革”,大家各幹各的活,有什麼好鬧的呢。山高皇帝遠,這村裡的事縣長也嫌難得管。
書生的到來卻也成了轟動村裡的新聞。大家一看其文質彬彬的長相,不得了,一定識得很多字;於是村民便提議他去村小學教書,反正那裡不正缺一個識字嗎?
這事鎮長還真批准了,鎮長甚至還發話說:沒有我的允許,誰也不許動他。自然,他有了鐵飯碗,誰能搶去呢?除了鎮長。
三
他幹起了教書這個先前他瞧不上的行當,他的職責很簡單:教他們認識3600個常用漢字。學漢字對學生來講本是很枯燥的,但他畢竟是大學生,優秀的大學生難道還駕馭不了這些乳臭未乾的孩子嗎?
還真未必,孩子們對知識的渴望並不如對好老師的渴望那麼強;而這個愚陋的村小學不知要幾輩子才能找到一個讓學生喜歡的老師。
他教了三年都是碼著個臉,見誰都沒好氣。
其實他對學生很好。對主動的學生幾乎有求必應。但他的眼神裡露出不自然的冷漠,連學生們都看得出來。
教書是他的職責。這三年裡,他覺得作為一個教師他是稱職的。我都委曲求全了,命運不能對我要求太多。他這樣想著,一個人會淚流滿面。
村裡不鬧“文革”,學校也就很平靜;村子也很開放,連許多女娃都送進學校識字了。在他教的班上就有十多個女生。當然,她們只能坐最後的幾排。
這些女孩比男孩唸書認真。但對他來講都一樣的,因為在他的靈魂深處他不願淪落在此。他骨子裡覺得他與這個村子格格不入,他有一種壓抑不住的優越感。所以前三年他對學生的好毋寧說是出於責任,不如說是出於某種自尊;他不關心學生,否則的話就不會只記得他們中的四五個名字;至於那些內斂安靜的女孩,他一個名字也叫不出。
三年後的某天早上,當他如往常一樣來到講桌前時發現了一個陳舊發黃的草稿本。那是個女孩的名字,他隨意開啟它,上面的墨跡還未乾,歪歪斜斜,顯得很稚嫩;他打開了本子,第一行是醒目的“致馬老師”字樣;他心裡有絲悸動,但他沒再看下去,而是把它扔回桌上,開始了新一天的講課。
這堂課上他顯出異乎尋常的激動;但學生們並沒看出他的些微變化。
白晝像往常一樣流失。夜晚,昏黃的燈泡下,他開始讀信:
四
馬老師,在我生命的最後時分,我把自己關在屋子裡給您寫信。
有些話實在是太想對您講了;你是我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啟蒙老師。從你的課堂上我學到了許多東西,尤其是你的教學讓我們痴迷;你講得太好了,當然也可能是我們見識太短。
但這些都不是我想說的。因為說實話,我自己對知識並不感興趣;所以你講得再好也不會打動我。那為何我一直堅持聽您講課呢?
因為我搞不懂生命是怎麼回事。你來的那年我就患了絕症,父母本來是瞞著我的,但有次我還是從他們的夜話中得知了這個訊息。
他們不會告訴我什麼是絕症,可他們讓我知道絕症就意味著活不了多久。那時我才九歲,生的問題都不懂,又怎麼知道死的恐怖?催使我來聽課的,就是想來聽聽你是如何解剖生活的。
要你是其他的老師我決不來,因為我已說過我對知識不感興趣,況且我的身體那麼糟糕也不允許我來。但聽說村裡來了一位很有才華的老師後,我就不顧一切來聽您的課了。
我一直坐在最後一排最靠北的角落裡。三年裡,我一直坐在那裡聽您講課,位置從沒變過;我知道您不知道我的名字,但知道又有什麼用呢?我就要死了。
我只是來聽您講課,我等待著有天您會給我們講關於生活的知識。那是我最需要的,我迫切希望從您的嘴裡獲得生命的真諦。
三年過去了。我還坐在原地,我沒有聽到您關於生活的講解。您隻字不提生活,讓我感覺您好像沒有生活似的。
“您竟然沒有將生活的秘訣講給我們聽,……” 剛開始您確實讓我感到失望,您畢竟沒有教會我什麼是生活。可是您的形象又在我腦中來回滾動著,並且是同於先前我印象中的那個您。
另一個您讓我覺得您不再是高大的形象,而是一個滿腦子哀愁的人。
我說您是個哀愁的人對嗎?您從來都沒有在我們面前微笑過,難道是我們讓您哀愁的嗎?
這怎麼會呢?老師一定不會和我們這幫孩子計較的;馬老師一定不會,我深信。
馬老師,你的哀愁的樣子改變了我最初來上課的目的,後面我就想著看到您的微笑。很多時候因為想您夜裡睡不著覺,也因為想您讓我的時光不再那麼無聊。
我是永遠見不了您的微笑了。馬老師,您最終也沒告訴我生活的意義,但有時我會想象自己死了後的樣子,那東西感覺像是一塊冰冷的石頭。
我也夢到過自己死後的樣子,在哪裡我變成了一縷青煙,慢慢地升上了天空。天啊,這樣的夢有時甚至讓我想死;因為那東西並不可怕。
我是永遠見不了您的微笑了,我為夢想沒有實現而感到遺憾。但說不定我又搞清楚它了呢?我寧願相信我能給您寫信就有了啟迪。夜幕降臨,我常常望著無限高遠的蒼穹,我想到夜幕是如此的浩瀚,卻仍有點點星光在閃爍,這景象震撼了我。
我不禁想,縱然生命爬滿了皺褶,我們依然可以笑對無常。
馬老師,祝福您。雖然沒有見到你微笑,但我相信會有同學見您微笑,而且我相信他們能時常見到您的微笑。但願時時刻刻都見您臉上掛著微笑。
我無需報出我的名字,我太微不足道,就像一滴露水一樣;況且名字也沒有什麼用吧。
好了,永別了。馬老師,等您在明早收到這封信時我已在媽媽的陪伴下安息了。
信將由媽媽帶來,放心吧她不識字。我太微小。
永別了。馬老師,但願在天上看見您的微笑。
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