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在金陵頗有名,除容顏俏麗外,她釀的果酒供不應求。隔著三條街,四溢的酒香也令人心醉神迷。
她來兩年,附近的酒肆紛紛搬走了,人們只買九孃的酒,不喝酒的來“九娘酒坊”皆為一睹她的盛世美顏。
金陵白鹿書院的韓夫子是九孃的常客,每日必來。他清瘦儒雅,未開課便站在酒櫃前看九酒搬酒打酒,眼神痴迷。整條烏衣巷的街坊都知道韓夫子不喝酒,來只為看美麗的九娘,他買的酒都用來孝敬書院的山長了。
每次韓夫子來,九娘也只微笑頷首。他伸手搬酒,九娘冷臉拒絕,忙時他拿帳本幫她記帳,九娘面無表情奪下,並無多言。
韓夫子雷打不動地堅持了一月,九娘不動聲色地冷落了一月。
一日黃昏,人們看到滴酒不沾的韓夫子拎了一壺酒踉踉蹌蹌搖晃在九娘酒坊門口,口裡罵罵咧咧,“裝什麼清高,被我韓夫子青眼相中是你的福份。假清高,沒有夫君卻生了女兒?……”後面就是汙言穢語。
烏衣巷擠滿了看熱鬧者,人們指指點點,竊竊私語。九娘哄著三歲的女兒,一臉波瀾不驚。這情景使得韓夫子更怒了,他藉著酒瘋,擠進酒櫃,眾目睽睽下,堵住九娘,貼上去就是一通親。
九娘費勁地推開他的臉,反手一耳光。韓夫子捂住臉,一甩手拋掉酒壺,狠狠撲過來抱住九娘,兩人雙雙倒地。九娘被他壓在身下,他淫笑著高喊:“且讓你九娘知道我的厲害!哈哈哈!”
“住手!”循著喝斥聲,人群中擠過一個錦衣華服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他怒氣衝衝地指使身旁兩個僕從把壓在九娘身上的韓夫子如拖死狗般扔在了街邊。
親自俯身把梨花帶雨,人見猶憐的九娘,連扶帶抱地拉起來,一雙泛黃的眼珠冒著光,一眨不眨地盯著九娘,唏噓不停地說:“哎喲,這不是蘇州‘美人閣’的花魁玉媚嗎?”“你認錯人了!”九娘掙開他的雙臂,冷言道。
中年男子一把抓過九娘右手,攥在手中皮笑肉不笑地嚷:“我鄭某活了四十多年,還從未認錯人,看看,你這掌心的硃砂痣一如當年!”
九娘抽回手無助地縮在牆角面無顏色,若兮蹣跚著撲過來哭著喊娘。
“青樓收了我的錢賣你與我,你倒逃到這兒與人生了野種,賤人!”
中年男子見圍觀者越來越多,唾沫橫飛地大倒起苦水。
他自稱名為鄭鴻博,世代經商。兩年前,為一睹蘇州最大的青樓“美人閣”中花魁小娘子玉媚不惜一擲千金,老鴇才引見了玉媚,自此心生愛慕,發現玉媚賣藝不賣身,更為傾慕,日日去“美人閣”點她撫琴。
兩個月後,玉媚忽然不再見他。“美人閣”裡其他女子告訴他,不知何故,玉媚不見任何人,閉門不接客。住在她隔壁的秋娘敲門也不開。
一日深夜,秋娘咳疾犯了,起身關窗,到窗邊隱隱聽見玉媚屋中傳來低低的男子絮語聲,她聽得真切。
秋娘告訴老鴇玉媚藏了男人,她們帶著七八個小廝趕去砸開門,搜遍全屋只有玉媚一人。這一鬧玉媚氣極了,藉機發難問老鴇要賣身契,老鴇說再給十兩黃金,並立字為憑。
鄭鴻博聽到這個訊息,激動欣喜不已,天賜美人。他找到老鴇,說願給十五兩黃金贖玉媚。老鴇應允了。
他要帶玉媚離開,她萬般不肯,甚至以死相挾。鄭鴻博正無計可施不知如何是好時,玉媚忽然同意跟他走了。鄭鴻博即將抱得美人歸,喜不自禁,約好過兩日來接她。
“兩日後,我賠了黃金,又失了花魁小妾。玉媚不知所蹤,我尋遍蘇州,花重金派人四處尋找,她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原來與相好的跑了,還生了女兒!”鄭鴻博邊說邊上前在九娘腰間捏了一把,無視九娘寒冰一樣的目光。繼續說道:“找得我好苦哇,如今你連小妾都不配,跟我回去也就是個侍寢丫鬟!你這幼女不許帶!”
他一揮手,兩個僕從過去扭住了九娘,若兮哭喊得撕心裂肺。
“你一定會後悔的。”九娘冷笑著哼出一句。
“放開她!”突然,人群中站出一位十八九歲的年輕公子,白袍錦衣,身長玉立,俊臉朗目,手中一把摺扇直指鄭鴻博。
叢人被突如其來的公子不凡氣質驚得止住了亂紛紛的議論。
“騙子素來慣會矇蔽眾人雙眼!九娘與我自幼青梅竹馬,不曾分離,你毀我娘子聲譽,意欲何為!”年輕公子說著一個翻身飛躍輕輕落在前方,“輕功了得!”人群驚呼起來。“嗖嗖”公子僅揮動兩下扇子,鄭鴻博與兩個僕從已翻滾到一邊兒“嗷嗷”叫個不停。
“九娘,可有傷?”公子輕輕撩起她一綹滑過臉頰的長髮,滿眼裡是灼灼的光。
九娘面色桃紅,垂眸搖搖頭,蹲下身抱起若兮,才漾出一雙淺淺梨渦。公子嘴角一彎,捏捏若兮的鼻子,轉身對眾人作揖。
公子說自己是九孃的夫君白梓昱,為當朝李將軍的軍師,前兩年戰事頻,為護國安而無法返家。而今平息了戰亂,得以衣錦還鄉,見到妻女安然無恙,自是十分歡喜。今夜他包下金陵城的八仙樓宴請烏衣巷街坊四鄰暢飲,感激大家對妻女的幫襯。
“這才是郎才女貌!”“天造一雙,地設一對!”“那鄭鴻博垂涎九娘美色竟如此構陷,無恥”……在眾人遣責唾罵聲中,鄭鴻博一抬頭,見白梓昱搖著手中綢扇,背部方才被扇子打之處不由一陣生疼,忙喊上僕從灰溜溜的走了。
暮夜,九娘酒坊燭光溫馨。白梓昱去八仙樓待客招呼街坊,九娘不喜熱鬧未去。若兮睡了。往事繾綣在她淚光盈盈的目中再現。
她是“美人閣”的花魁,三年前一個月圓的深夜,她在院中撿到一隻受傷的“小白狗”,心生憐憫,抱回屋,精心調養了兩個月傷愈了。“美人閣”裡的小廝說那是白狼不是狗,叫她扔了,她捨不得。
一天深夜,她彈完琴回來,小白狠不見了,她找遍“美人閣”不見,偷溜出去幾次尋找,也未果,很是傷心。兩個月來,小白狠與她同睡同食,極有靈性。每夜她都撫著它柔軟的皮毛入睡,以前的失眠症也自愈了。
她天天去初次撿到小白狼的地方等,可它再也沒出現,生活又回到了當初的索然無味。
就在那時,鄭鴻博出現在美人閣,出手闊綽,每日聽玉媚一人撫琴,央求她做自己的小妾,玉媚不答應,他依舊日日來。
兩個月後的一個深夜,玉媚被一陣響動驚醒,見自己身旁躺了個著白衣的俊美公子,大驚。公子伸手捂了她的嘴,嘻皮笑臉地說:“玉媚,我是你的小白狼白梓昱,都和你同床共枕兩個多月了。”見玉媚難以置信,他雙手一擊,上身往下一趴,化作了先前那隻小白狼。
玉媚立時紅了臉,垂下眼瞼,嗔道:“我是你阿姐!”
白梓昱卻一把攬過她眨巴著星目說:“可”我只想做你的夫君!”
“只能是阿姐!”
“千年修得共枕眠,所以你是娘子。”白梓昱托起玉媚的下頜邪魅一笑回應道。
白梓昱每夜來,給玉媚講外面的世界,講修仙之路,講降妖除魔的險,講所見所聞的趣。
玉媚再不願見客,白梓昱也不允她再去,他準備帶玉媚遠走高飛。
一天深夜,他如常給她講述趣聞。一道白光自天邊閃過。“不好,我師父追來了!”白梓昱一聲驚呼,怔了幾秒,吐出一粒白色珠子,交到玉媚手裡說:“思念我時喚我名,這珠子能發出我的聲音,會講先前我同你講的趣事,等著我,有了這珠,你在哪兒,我日後就能找到你。”
說完,他化作一匹白狠向窗外飛去,玉媚奔到窗邊,見一位仙風道骨的老者懷抱拂塵,右手提著白狼的耳朵乘風而去。
人多眼雜,只在深夜,玉媚取出掛在胸前的珠子喚白梓昱,神奇的珠子竟說著與白梓昱一樣的話,連聲音都如出一轍。
突然,“美人閣”裡就傳出她私藏男子的謠言,老鴇多次搜尋騷擾,讓她不勝其煩。她暗下決心定要離開“美人閣”去找白梓昱。
壓上所有積蓄,貪婪的老鴇又加了十兩黃金才肯還她妓籍。為贖身,她又開始賣笑賣唱接客掙銀兩。
老鴇將她賣給了鄭鴻博。她不允,老鴇使詐又要將她賣給一個有特殊癖好的武舉人,據說他慣用皮鞭繩索縛住女子,做些聳人聽聞之齷齪事,經他之手摺騰致死的小娘子不下十人。
聽到這個訊息,玉媚只好同意跟鄭鴻博走,以圖謀後事。他們乘船欲往金陵,中途船上走水,她趁亂拿了妓籍丟入火中,給鄭鴻博留下了自己腕上那對價格不菲的鎏金玉鐲,權當還部分贖金。
終於自由了,她歡喜之餘只剩悲傷。孃親幼時病逝,喪盡天良的爹把她賣給了青樓,她潛心學藝,憑藉美貌與高超的琴技,成為賣藝不賣身的清伶藝妓。幾年前,她應邀到蘇州通判家去演奏,途中見一夥人圍著一個衣衫襤褸的中年男子毆打,覺得眼熟,停轎冷眼觀了許久,才認出那是賭鬼爹,待她過去制止為時已晚,賭鬼爹已斷氣,她無悲傷,沒有流淚。付了不少銀兩給“美人閣”的小廝,他們幫忙買了一口上好的棺材將賭鬼爹入殮掩埋了。
她不知該去往何處,戴著面紗站在街上漫無目地。一個稚子險些絆倒她,府身細瞧,是一個一歲左右的女嬰,見到她璨然一笑,她心中湧起一絲暖。
玉媚牽著女童等了兩天,無人來領,明白她遭棄了,就收養了。她想起白梓昱說在金陵紫金山修煉,帶著女嬰去了金陵的烏衣巷安了家,給自己更名九娘,女嬰喚作若兮。
她憑記憶用孃親在世時的秘方釀酒,一釀成名,養活自已與若兮之外還有不少節餘,白天忙碌,夜晚伴著珠子中白梓昱的聲音入眠,苦也是甜。
既使那些腌臢潑皮和登徒子擾得她不得安生,她也咬牙堅持,堅信白梓昱會來。念念不忘必有回應。
兩年多了,他來了!九娘滑落的淚滴裡也溢位了喜悅與幸福。
“吱呀”門開了,白梓昱微醺而歸。燭光搖曳,他攬過九娘深情款款地道:“娘子,餘生不再離開你。”
他說,那次被師父帶回後去了戰場助李將軍除寇平亂。師父算出他與九娘有姻緣,邊境穩固後放他回來了。他又告訴九娘已叫隨身侍衛阿良在玄武湖畔新置了白府,僕從丫鬟都已安置妥,明日自己同九娘攜若兮入住。
“梓昱,若兮喊我娘呢,怎不起疑啊?”九娘俏皮地問道。
“叫夫君!傻娘子,我的一粒仙珠在你身上,夜間我喚你時,你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皆會現於我腦中。”白梓昱嘴角勾出一個狐度,狡黠地笑著說。
“思娘子已至於人削瘦了,今夜,我要你補償。”白梓昱滿眼春情,攔腰抱起九娘。
“報!白軍師!”一個鏗鏘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阿良何事?”白梓昱摟緊九娘問道。
“回稟軍師,我已拿到“美人閣”所有妓籍,全部還給了裡面的姑娘,人都遣空了,只是抓來的老鴇如何處置請軍師示下!”阿良彙報完靜默門外。
“賣到採石廠去!”白梓昱說完,抱起九娘走向床榻,未了又道:“阿良!”“到!”阿良回應,“無事勿擾!”“是!”阿良的腳步聲遠去了。白梓昱衝九娘擠擠眼,九娘羞紅了臉,他卻一口含住了她花瓣一樣的櫻唇……
屋內,濃情蜜意,燭影搖紅。窗外風輕夜靜,連那墜枝的繁星也害羞地躲進了雲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