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想死在這麼冷的地方”
2019年4月25日,我和老顧從厄蘭島南端出發,奔赴下一個目的地——德國費馬恩島。
頭天晚上查過天氣,波羅的海有局域雷暴。不過這片海域氣候惡劣是出了名的,為了避風,我們已經在厄蘭島等了兩天。
是繼續等下去,還是抓緊時間出發?我和老顧意見不一致。
老顧覺得最好還是再等等,可我想繼續等下去也不是辦法。既然早晚要走,那還不如干脆點。就採取之前來厄蘭島的方案:提早出發,搶在風暴到達前進入下一個港口。
老顧拗不過我。
告別厄蘭島
凌晨4點,準時起程。
離港過程不太順利,船總被洋流推回碼頭。
到了海上風更厲害,浪高快2米了。我把穩舵盤,密切關注風跟帆形成的夾角。駕大白軋著海浪疾馳,溼涼的海風在耳邊呼嘯而過,還真有點騰雲駕霧的感覺。
這才是航海嘛!
老顧受不了忽上忽下的,趴在船邊狂吐。
3小時後風浪緩和下來。看來已經順利穿過海峽區域。
海峽因為水比較淺、水下地形複雜,常年暗流湧動;加上風急,小船航行相對困難。進入深海水面就平靜多了,只要不遇到風雨雷暴這種特殊天氣,應該還是挺安全的。
風有點怪,時大時小捉摸不定。大白上迎來新乘客——一隻小鳥。它肯定也飛累了吧。
第二天一早,我們進入丹麥海域。不遠處的海面上飛馳著很多白色漁船,老顧說,終於不孤獨了。
從下半夜開始就是老顧在值班。為了能讓我多睡會兒,他一個人在黑暗中航行了四個多小時。
這段時間老顧一直很遭罪。雖然我們已經航行快一週了,可他暈船症狀還是不見好,每天都吐。即便這樣,他也儘可能多地為我分擔航行任務,非常拼命。
來北歐前,老顧幾乎就沒怎麼坐過船。他和我不一樣。
還沒做航海時,我的生活就是天南海北到處漂,做的事情很雜;而老顧除了跟我一起在模里西斯開過一年旅店外,其餘時間基本都呆在成都,跟家人在一起。
也就是在模里西斯的那段時間,老顧跟我一樣愛上了海,愛上了在大自然的臂彎裡生活。所以這次約好一起航海,他沒多猶豫就答應了。
只是真正的航海生活跟想象中還是很不一樣。有太多東西要學、有太多東西要適應,身體只是第一關而已。
我因為提前在美國培訓了半年帆船,適應海上生活比老顧容易些。然而像看風、看潮汐,研究氣旋洋流,細到時間安排、每個碼頭的制度、各種電臺的使用、發動機構造等等,都是真正航海後才領會到有多繁雜的。
不過一切才剛開始,慢慢學吧。這不就是當水手的樂趣嗎?
* * *
接替老顧一直開到下午5點,進丹麥和德國的公海了。晚些時候海上會刮偏西北風,正好幫我們更快抵達目的地。一切順利的話,最快明天下午就能在德國碼頭靠岸!
先把德國國旗掛上。
航海有規定,船隻需要懸掛國旗。後沿掛船的歸屬國和駕駛員國家國旗,若駛入另一個國家,則需要掛當地國旗以示尊重。
我和老顧說不定還是“唯二”駕駛帆船穿越波羅的海,從瑞典開到德國的中國人。仔細想想還挺自豪的!
雷暴
6點過,天色變得很暗。厚重的烏雲壓在頭頂上方,一直綿延到遠處。
掏出手機發現有訊號,趕緊檢視天氣情況。衛星雲圖播報,離我們3小時左右的地方剛形成一片雷暴。
正好走到航程中段,前後都無法靠岸。別無他法,只能想辦法繞過雷區。
風速明顯在加快,大白越來越顛簸。老顧坐在一邊的長凳上,緊緊盯著前方的一片混沌。能見度非常差,隱約能看見左右前方的海面上都有巨輪的影子。
儀表顯示風速接近11米/秒,我們先把帆全部撤了下來。頭一次在海上遭遇雷暴,也不知道接下來會遇到什麼情況。
總之千萬別落水。
我用安全繩把自己限制在甲板區域,防止被甩下船。如果待會兒情況變糟,就讓老顧先進船艙。
很快就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不是因為晚,而是烏雲把光全部隔絕了。電光在雲層裡危險移動,伴隨此起彼伏的恐怖雷聲。
海上下起暴雨。
老顧把身上唯一一件防水熒光服脫給我,他自己扒住船艙邊沿,幫我瞭望四周黑暗中無聲穿梭的巨輪。
什麼都看不見。
船上僅有三盞警示燈,我們拿出兩盞各裝到船左右兩側,全部調成紅藍爆閃模式;我頭上頂一盞當頭燈使用。既然看不到別人,那就儘量讓自己醒目點吧。
再次加固安全繩。能做的已經全做完了。
冰冷的雨水混同拍上甲板的海水,順著領口、袖口和敞開的褲管撲進來。抓緊舵盤的手裸露在外,很快就凍僵了。
* * *
海上進入深夜,雷暴絲毫沒有要停歇的跡象。此時風速超過15米/秒,浪高近3米。
熒光服裡全部溼透,冰冷包裹住全身。我的雙腳隨著船每一次躍起離地十幾釐米,再跟著船的每一次墜落,重重砸回地面。身體都不是自己的了。
老顧已經進了船艙,裡面沒透出一絲光亮。整個世界好像只剩頭燈所及的半米見方,其餘全是黑暗。
馬達早就開到最大。可船到底動沒動?我不知道。
什麼也看不見。
除了閃電從四面八方劈向海面時,剎那間的巨亮——從沒見過這麼粗的閃電。大白近20米高的桅杆暴露在海中央,完全是明晃晃的引雷針。
整艘船像一個紙盒,好像有雙看不見的巨手抓著盒子瘋狂甩動。眼前出現一個孩子攥住玩具使勁甩的情景。
突然,心被另一種恐懼揪住——小七還在家。
她連爸爸都不會叫。
所有地方都在噼裡啪啦狂響,震得腦子發木。手完全被焊在舵盤上,早就沒了知覺。誰知道這船還能撐多久?不是被大浪給拍散,就是被哪裡穿出來的巨輪碾成碎片。
這麼冷……真的不想死在這個地方。
不知道過了多久,雨才變得稀疏,風沒那麼大了。四周的黑暗有所減淡。看錶,快4點了。
在手機上查到離我們最近的一個碼頭在德國,開過去大概3小時。把馬達開到最大,徑直朝碼頭方向衝去。
* * *
4個小時後抵達碼頭附近,然而這座碼頭太小,大白根本停不進去。
海面上沒有浮標指引,岸上也沒有工作人員。沒辦法,只能先繞到附近的大岩石背後拋錨,稍作休息。
岩石阻擋了大部分風,船穩定下來。我差不多是被安全繩掛在船舵後面,全身使不上一點力氣,胃裡一陣一陣噁心。
費力鬆開雙手。手指還是把舵的形狀,伸不直。
老顧支在船邊上,一張臉煞白煞白的。嘴唇比臉還白,只有兩隻眼睛通紅。他從上到下都在抖,從沒見過他這樣。
天在一點點變亮。躲了差不多3個小時,外面的狂風才慢慢平息。陽光穿透雲層,周遭的一切清楚呈現,和和氣氣,磊磊落落。
船艙裡面一片狼藉。老顧說,昨晚他自己在裡頭把能求的神全拜完了。
我不知道能說什麼,只有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湧。當初走上這條路,斷了所有退路,還拉上老顧……
可能這就是經歷吧,凡事總要經歷。經歷過、記住了,就足夠了。
* * *
大白油已見底,我們只能借風力往下一個港口走。晚上靠了岸,一定要好好衝個熱水澡,再煮兩碗熱騰騰的湯麵。
是真的撐不住了。
結果就在離目的地還不到30海里的地方,居然徹底沒風了。海上升起濃霧,船像被罩在一面大鏡子上,紋絲不動。
帆垂在那,吱嘎吱嘎地晃來晃去。
已經摺騰了一天一夜,兩個人餓得頭暈眼花。冰箱裡只有前兩天滷的菜,取出來整個凍成一大塊。船上無法加熱,只能放外面讓太陽曬一曬,混著冰碴就這麼吃。
老顧吃不下去。他胃不好再加上嚴重暈船,都三天吃不進東西了。
沒想到,這一等就是一天一夜。直到28號凌晨3點過,才終於又起了風。我和老顧趕快爬起來整帆開船——就20多海里,9點前肯定能到!
一路上風都很順。5個小時後,一片非常大的海灣出現在眼前。遠遠能看到細長的碼頭延伸進海面,還有岸上模糊的小房子。
老顧臉色都輕鬆了。
可船剛進灣區,就有一股非常強的風從海灣方向直衝我們刮過來。速度近10米/秒,是頂頭風。
碼頭在海灣最裡面,還要走8海里才能到。如果冒風強行進港,就必須用馬達。然而大白的油只夠6海里,走到半路沒油了怎麼辦?
風還在死命把我們往反方向吹。如果耗盡最後一滴油也沒能成功靠岸,到時候才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太冒險了。
我跟老顧說,不行咱們去丹麥吧。
逃生
上午10點過,我們再次調整船頭朝向丹麥。
海上風速很快達到12米/秒,還有攀升跡象。萬一風速超過15米,那就不得不收帆。這麼強的風這麼兇的浪,關鍵是船還沒油。這跟等死有什麼區別?
我感覺整個人都是空的。
老顧已經吐得連酸水都沒了,癱在長凳上,臉上沒一點人色。
兩個人精力體力全部到達極限。能不能活下來?說實話誰心裡都沒數。
下午5點過,天又暗下來。雲在頭頂聚集,浪越來越高。大白又開始大幅顛簸。才剛受完十幾小時強風大浪的摧殘,這艘小船響得下一秒就要散架一樣。
我照例用安全繩牢牢捆住自己,把結打在胸前。和之前不同。這片海上從頭到尾沒看到一艘船,只有我們自己。
幾乎都能看到死亡了。它就在船舷上,就在我左手邊。
風向原因,無法直抵目的地。我們必須先跟港口方向偏離30度角航行,超過一定距離後再折返回去。
老顧這時已經完全崩潰了。他盯著我。
他說,我必須直接進港。他說,我想回家。我真的沒想到出來……我女兒還小。
萬幸,我的判斷沒錯。
還剩最後8海里。用馬達吧,管他媽的……
* * *
轟鳴聲戛然而止。大白一輕,隨後跟著水波小幅晃動。
它已經完成使命,把我們送到了岸邊。
纜繩正好能扔上碼頭。我和老顧爬上岸,合力把船拽進泊位擺正。
已經快午夜了,天還下著雨。老顧弄完就一頭栽到了地上,半個多小時沒動。
下回預告
跨越波羅的海還剩最後80海里了。抵達德國基爾運河後,這段行程便正式結束。
基爾運河美麗而平靜,可我們的心境卻非如此。
往期連載:
中國小夥的航海日記(一):在瑞典買船,我掏空了所有積蓄
中國小夥的航海日記(二):兩個菜鳥闖北歐,被困極寒波羅的海
中國小夥的航海日記(三):瑞典小島採購,雷暴前最後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