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賈是我的工友。我們喊他老賈,但他並不姓賈。
老賈喜歡喝酒,但酒量不行,逢喝必醉。醉酒後,他不說自己酒量不行,而是抱怨酒是假的。
久而久之,認識他的人都叫他老賈了。至於他真姓是什麼?沒人在意,甚至於連老賈自己,都忘記了自己的真實姓名。
姓名對於大人物而言是一種榮耀,對於像老賈這種在工地買力氣的人來說,姓名只是一個符號,叫啥都一樣。如果給老賈五塊錢,你喊他老狗,他也答應。用老賈自己的話說,每天拼命幹一個小時才十多塊錢,如果張嘴就能賺五塊錢,何樂不為。
在別人眼中,老賈是個樂天派。上班笑嘻嘻,下班也笑嘻嘻,所以,老賈這種人在工地上人緣很好,別人都樂意拿他開玩笑。
“老賈,你頭髮怎麼變綠了?”
“老賈,還是你好。割麥子也不用回去。家裡有男人幫你媳婦幹活。”
……
老賈知道,他來工地時間短,別人都是老工人了。只有把那些老工人哄高興了,他們才有可能讓自己幹一些省力氣的活。
老賈四十七歲了。長相卻像五十多歲的人。對於在工地幹活的人來說,這很正常。每天的風吹日曬,不老才怪呢。
工人們都很不理解,老賈都快五十的人了,怎麼跑到工地上幹苦力了。尤其是見過老賈初來工地的人,當時,老賈穿著乾淨的白襯衫,戴著一副眼鏡,給人的第一印象就像是個老師。
後來,工人們逐漸瞭解到,在來工地之前,老賈就是個老師。
老賈做老師二十五年了。一直教小學三年級的語文。雖然工資不高,但也夠家裡人平平淡淡的生活。只是,當生活不再平淡,老賈的那點工資就無濟於事了。
去年的七月,老賈十五歲的兒子放學回家,嚷著腦袋痛,老賈帶兒子去鄉鎮醫院,買了一些消炎止痛的藥,吃了兩天,沒有效果。後來,老賈帶兒子去縣第一人民醫院,檢查結果,兒子得了腦萎縮。
對於普通的家庭來說,簡直就是平地炸雷。老賈平淡的生活再也平淡不起來了。
為了給孩子看病,老賈花光了家裡所有的積蓄,還欠了十多萬。為了還錢,老賈只有辭去教師的工作,去工地做苦力了。
從學校出來那天,老賈哭的像個淚人。當老師可是他的理想,為了這個理想,他堅持了二十多年。現在,為了生存,他不得不放棄理想了。
任何理想在面對現實時,都會變得一毛不值。
2
有人說,工地上幹活的人又三個愛好:抽菸,喝酒,找女人。
抽菸老賈沒學會,找女人他沒有這份膽量。倒是喝酒,他是誰都不服。
每天下班,三五人小聚在一起,喝點小酒,吹吹牛皮,算是工人們最愜意的時光了。
和工友們用碗或者是礦泉水瓶喝酒不一樣,老賈喝酒用酒杯。他的酒杯從家裡帶來,白瓷酒杯。用老賈的話說,他的酒杯是他爺爺用過,屬於家中祖傳之物。對於老賈的說法,工友們都呵呵一笑,誰也不會當真相信。
老賈的酒杯能裝二兩酒,如果有人鬥氣拼酒,老賈會一口一杯。大多數時候,老賈會端起杯子,先放在鼻子上,聞一聞酒的香味,再“滋啦”吸一口,含在嘴裡,停一會,慢慢的嚥下去。
老賈說,這是最正確的喝酒方式,書本上寫的,從杜康哪裡流傳下來。工友們都沒讀過書,只得由著他說了。
老賈喝酒還有一個習慣,喝頭一口時,他會把杯子裡的酒在地上。老賈的這個習慣是他在家做明白人時學到的。明白人是老賈家鄉的土話。說白了,村子裡有婚喪嫁娶,結婚生子的事情,主人都會請老賈去陪客人。老賈讀書多,口才好。用二德子的話說,老賈的肚子就像“老母豬吃瓦茬,滿肚子的瓷(詞)”
在這方面,老賈並不謙虛。喝酒時,老賈隨口拽兩句,就讓工友們接不上了。
“天寒路遠,一路風寒,半杯酒水,一腔溫暖。”
又或者,勸人喝酒時,老賈會說:“天南地北皆是客,再喝一杯又如何?”
當然,工友們並不吃老賈這一套。工友們的勸酒方式簡單粗暴。
“感情深,一口悶。”
“一人來一口,誰要不喝誰是狗。”
如果老賈還不喝,他們就要拽耳朵了。和他們喝酒,老賈常有“秀才遇到兵”之感慨。
每次喝酒,老賈十次八九次會醉,然後,老賈會說出他那句人人皆知的經典語錄:“我喝酒從來不醉,除非遇到了假酒。”
像說書人常以“書接上回”為起句,老賈則以假酒論作為他酒醉演講的開始。接著,他會從三皇五帝講到辛亥革命,也能從格陵蘭島上的冰晶石講到夏威夷的果子。
“老賈,你知道那麼多有啥用?還不是一樣在工地做小工。”
老賈愣了。迷離的眼睛有些恍惚,然後慢慢的變紅。
“是啊!讀書到底是為啥?教人行善又是為啥?真得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嗎?”
老賈哭了。工友們都知道老賈又喝多了,紛紛散去。
3
工地停工,工友們都去步行街了老賈一個人在宿舍待著。從家裡來時,他拿了一本《紅樓夢》,平時他不敢看,怕工友們嘲笑他。在工友們眼中,看《紅樓夢》的人無外乎兩種,一是書呆子,二是悶騷型的人。
這時,來電話了。是他老婆從家裡打來。
“咋回事?都三天沒往家裡打電話了。”
他老婆的聲音很弱,還帶著嘶啞之氣。要知道,以前,他老婆的聲音之響亮,可是村裡出了名。孩子生病後,他老婆日夜的哭泣,嗓子啞了,到現在也沒有恢復過來。
每次聽到老婆的聲音,他都想起那些在醫院裡煎熬的日子。他甚至很不理解,自己怎麼就挺了過來?
“這幾日趕工期,晚上加班,忘了給你打了。”
“很忙啊?我給你打電話是不是耽誤你工作了?”
“今天沒上班。”
“你剛說趕工期,怎麼又沒上班?”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因為工程款的事情。家裡都還好吧。”
“半個月沒下雨,玉米快旱死了。咱兒子的藥快沒了,過幾天還得買藥。”
老賈聽出了話外之意,這是家裡沒錢了。現在,他夫妻兩談話最避諱的字就是錢。
“我知道了。我給老闆說說,過兩天給你匯點錢。”
掛掉電話,老賈心裡堵得慌。他看到桌上瓶子裡還有半斤酒,這次不用酒杯了,打來瓶蓋,對著瓶子,喝了一大口。
藉著酒勁,老賈來到領導辦公室。
老賈推門進去時,賈隊長正坐在辦公桌前啃雞爪。這個賈隊長是名副其實的賈隊長,不只是他姓賈,他為人處事也是假假真真,真真假假。
“老賈來了,快,快,屋裡坐,屋裡坐。”賈隊長的熱情讓老賈很不適應。
“吃飯呢,賈隊長,要不我先回去,你吃完飯我再來。”
“回去幹啥?陪我喝點。”賈隊長拿了一個一次性的杯子,倒了半杯酒,“站著幹啥,坐啊,老賈,那裡又凳子,坐這裡,咱們兩個整一個。”
“不啦,賈隊長,我剛喝了。”
“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的酒量,還跟我客氣啥。坐著裡,你要不坐就是不給我面子啊。”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老賈也就不再客氣了。他拿了一個凳子,坐在賈隊長對面。賈隊長端起酒杯,說:“老賈,說實話,咱們工地那麼多人,我就看得起你。為啥?因為你有文化。就從你平時言行儀表,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
“賈隊長笑話我呢。在工地,我就是個出苦力的小工。以後,有些事情我還得仰仗賈隊長呢。”
“沒問題。以後有啥事直接告訴我,誰讓咱們都姓賈呢。”
“我不姓賈。”
賈隊長用手拍了下腦袋,大笑道:“你看我這記性。鬧笑話了,鬧笑話了。來,來,喝酒,喝酒。”
兩個人,你一杯我一杯,一瓶酒見底了。賈隊長站起身,要出去買酒,老賈攔住了。
“賈隊長,不能再喝了。其實,我找你是有事情。”
“有啥事情?你說。只要我能做到,我絕對幫。”
“咋說呢。”老賈扭捏道,“我來了也有三個月了,還沒發工資。當然,我來找你不是為了工資的事情。就是剛才我老婆打電話了,你也知道我家裡的情況。家裡現在是真的需要錢,你能不能先拿給我一部分。”
“這事啊!你不來,我還要找你說呢。你坐下,聽我給你講。”賈隊長從口袋裡拿出煙,遞給老賈一顆,自己點著,深深的吸了一口,說,“咱們停工的原因你知道嗎?”
“因為工程款?”
“是啊!甲方拖欠咱們老闆工程款,咱們老闆現在也是焦頭爛額。農村有句實話,大河流水小河淌,你想想,現在大河都沒水了,怎麼給小河放水啊!是不是這個道理?”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可是,如果老闆一直要不回來錢,難道我們的錢也拿不回來了嗎?”
“你這話說的不對啊!甲方欠咱們老闆那麼多錢,那能要不回來啊。這幾日,咱們停工,不就是給甲方施加壓力,要錢嘛。”賈隊長說,“哎!老賈,我差點忘了,你不是會毛筆字嘛,我這裡有一個條幅,你寫上字,咱們在工地拉上條幅,效果是不是會更好啊。”
賈隊長拿出白布,老賈用毛筆字寫了“還我們血汗錢!!!”
老賈的字果真有水平,龍飛鳳舞,落地有聲。賈隊長讚歎道:“不是我誇你,就衝你寫的字,甲方就得給錢。”
“字寫好了,誰把條幅掛上去啊。”
“一事不煩二主,當然還是你了。”
老賈有些猶豫。
“你放心,這個條幅掛上,我保證不出兩天,甲方就得給錢。到時候,我讓老闆先把你的工資發了。你不是缺錢嘛。”
賈隊長的話讓老賈動心了。畢竟家裡等著用錢,為了能儘快拿到錢,也只有答應賈隊長了。
大中午,工地上沒有一個人影。賈隊長在下面指揮,老賈現在二層的腳手架上綁條幅。或許是陽光太毒,或許是酒後腦子有點暈,老賈一個走神,從二層腳手架上掉了下來。
4
死神同老賈擦肩而過。躺在醫院裡,老賈卻沒有劫後餘生的歡喜。
“老賈,你命夠大的啊。從那麼高的架子上摔下來,竟然沒事。”
“我在這裡躺幾天了?咱們的工資發了嗎?”
“老賈,真有你的。你這一鬧,甲方把老闆的錢給了。老包也把咱們的工資發了。現在,工人都去上班了。”
住了三天院,老賈回到了工地。雖然他覺得身子不是跟舒服,但他認為沒啥大毛病,老是在醫院裡躺著,老賈怕別人說他訛老闆的錢。
剛到工地,賈隊長就把老賈三個月的工資發了。老賈跟高興,他請了一下午的假,把錢郵回家裡。
晚上睡覺時,老賈老是覺得腰痛。一晚上沒睡好覺。第二天,老賈又去醫院做了一個檢查。檢查結果,老賈的腰椎壞了,即使醫治好,以後也不能幹活了。
老賈拿著醫院的單子找賈隊長,賈隊長說這事不能找他,得去找老闆。然後,賈隊長給了老賈一個地址。
按照地址,老賈找到老闆家。老闆倒是很客氣。他請老賈進屋,又是泡茶,又是讓煙。弄的老賈都不好意思張嘴說事了。
“工資你拿到了嗎?”老闆問。
“拿到了。”
“拿到就好。我知道你們的辛苦,跟我幹活的人都知道我的脾氣。我就算在沒錢也不會欠工人的錢。”
“是,我知道。其實,我來是為了另外一件事情。”老賈把診斷報告遞給老闆。
老闆接過報告,並沒有看,放在桌上,說:“你不來,我也讓人找你呢。前兩天,你鬧的那是啥事?啊!誰讓你爬到工地的樓上撤條幅?你這麼做不就是把甲方得罪了嗎?你以為你不扯條幅,甲方就不給錢了?你們這一鬧,咱們施工隊的惡名出去了。以後誰還找咱們做工程啊!你這不是砸我的飯碗嘛。”
“當時賈隊長……”
“你說賈不易啊!他就是個小混混,我是看在我二舅姥爺的面子上,才收留他。他淨給我惹事,我把他開除了。”老闆氣呼呼的說,“現在是法制社會,你讀那麼多書,應該明白啊。咱們是和甲方簽了合同,還怕要不回來錢?”
“那我……”
“我知道你老實。這件事主要是賈不易的責任,你屬於連帶責任。”老闆說,“你先回去吧。好好幹活,別給我惹事了。這次,你命大,沒摔出毛病,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冤不冤啊。你要是工作出現意外我負責。關鍵是那天公司已經放假了。按道理,你住院的錢公司都不能給你報銷。不過,下不為例啊。”
老賈本來找老闆討個說法,沒想到被老闆倒打一耙,弄的老賈灰溜溜的離開了。
老賈走後,老闆拿起桌上的診斷證明,瞟了一眼,隨手撕掉。
5
老賈又來上班了。
他的腰一直痛,但現在公司不給看病了,他只能忍著。
“老賈,幫我拿一塊磚。”
“師傅,我的腰疼,拿不動。”
“老賈,幫我抬一袋水泥。”
“師傅,我腰疼,抬不動。”
……
漸漸地,工友們對老賈有意見了。他們覺得老賈人不地道,不就是從架子上掉下來,摔一下嘛,都出院了,還裝病?
有些人認為老賈的人品有問題,進而,他們想到老賈以前的職業。
“當老師的都會算計。別看老賈對咱們笑嘻嘻,誰知道他心裡咋想。”
老賈生氣了。他們可以說老賈自己,但不能侮辱教師,侮辱教師這個行業。
老賈想去找他們理論,可是,工地上說這話的人太多了,他又能找誰理論呢。
一天,小王把老賈拉到一個偏僻的角落。
“老賈,你現在的行為不對啊。”小王和老賈是老鄉,平時,他兩的關係最好了。小王覺得,出於友情,他應該提醒老賈。
“我這不是沒辦法嘛。我的腰現在還痛著呢。”
“可是,工友們不那麼想啊!他們會認為,你這是向老闆施威,訛老闆的錢呢。”
“小王,你怎麼能這麼說啊。我腰真的很痛。”
“你腰痛你去醫院看病啊!”
“老闆不給錢,我怎麼看病?”
“說到底,你還是訛老闆的錢啊。老賈,咱老闆人不錯,你不能不知足啊。昨天,老闆還請大夥吃飯呢。多餘的話我也不說了,你自己想想吧。”
小王走了,老賈怎麼都想不通。明明是自己受傷了,別人不同情他也就算了,為什麼還要懷疑他?
更讓老賈想不通的是工友們對他態度的轉變。現在,工友不在安排老賈幹活,即使老賈想幹活,工友們也不讓了。
老賈想搬磚,工友們說:“老賈別搬了,你腰痛。”
老賈想和水泥砂漿,工友們說:“老賈別和了,你腰痛。”
甚至於,老賈想打掃衛生,工友們也說:“老賈,別掃了,你腰痛。”
現在,老賈是徹底的清閒了。可他閒的鬧心,閒的無所適從。
三天後,工友們發現老賈沒有上班。回到宿舍,看到老賈空空如也的床鋪,他們才知道,老賈走了。
老賈終於走了。
6
秋收回來,小王告訴工友們,老賈的腰真的有問題,地裡的活都不能幹了。
過了年回來,小王告訴工友們,老賈現在躺在床上,下不了地了。
再後來,就沒有老賈的訊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