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塑旅、以旅彰文。透過名人見聞式報道,全景展現第六屆河北省旅發大會舉辦地邯鄲傳承紅色基因、創新綠色發展、打造全域旅遊發展新格局的生動實踐。今天起,由河北省文化和旅遊廳、河北省作家協會、河北日報報業集團主辦的“文化名人邯鄲筆記”主題活動,正式推出名家名作,看文人筆下的邯鄲文旅故事,感受歷史與現代相交融的“新”邯鄲。
這裡曾是劉伯承、鄧小平的129師司令部。當年,他們以這裡為中心,建立了國內最大的抗日根據地——晉冀魯豫邊區。解放戰爭打響後,以此為基地,一週之內便整編出了一支30萬人的正規軍(後改編為“二野”),搶渡黃河,直插蔣管區後方,走出了一步至為奇妙的戰略棋。而後,揮師向南,橫掃殘敵,直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
小村的秘密——尋訪劉鄧司令部舊址
李春雷
1940年6月,劉鄧司令部從山西省遼縣峒峪鎮遷至涉縣常樂村。
仍是在清漳河畔,只是順著河水的方向和流勢,向下游去了。
為什麼要遷移呢?
涉縣縣城打下來了,地面穩定了,形勢轉好了。司令部嘛,當然要放置在最便捷、最安全的地方。
此時的129師,已經開闢了三塊根據地,分別是太嶽、太行和冀南,但都被日軍割裂著,相互之間無法直接聯絡。司令部遷移後,正好處於這三塊根據地的中間,便於人員往來和召集會議。而且,這裡位於太行山的腹心處,山更高、林更密。還有,就是清漳河下游地帶更富庶一些吧。
常樂村位於縣城西北部10公里處,依靠清漳河。小村有200多戶人家,這在太行山裡算是一個大村了。
劉鄧分別借住在兩戶劉姓人家的小院裡。作戰地圖掛起來,電話線從駐紮在四周的部隊里拉過來,像一根根細細長長的藤條。電臺架起來,天線顫顫地伸出去,隱形的密電碼像風一樣,倏地便飛向了遠方。半天的工夫,一個新的司令部就建成了。
山裡人居住分散,屋前房後空地多,長滿了荒草。
早晨的時候,劉鄧出來散步、呼吸,感到很可惜,真是浪費了那一縷縷陽光、一泓泓清泉和一片片黃土呢。此地山民仍是窮,只知種糧,不知種菜,司令部食堂的大鍋裡缺少綠色,這幾天拉大便都困難呢。
一天上午,他們從工兵班借來兩把鐵鍁,開始平整門前的草地。
警衛員疑惑地問,首長,這是幹什麼呀。
兩人笑一笑,不吭聲,接著幹,臉上汗珠兒細密密、亮晶晶。一會兒工夫,一片黃澄澄的田地開墾出來了,炕面兒大小,像一塊毛絨絨的狗皮褥子。
司令部人員馬上明白了,都來動手。房前屋後,渠邊路旁,把一塊塊石頭搬走,從別的地方挑來黃土。不幾天,竟開出三十多塊兒,大的像戲臺,小的似桌面,總面積有三四畝。
買來一些白菜種子,撒進去了。
幾天後,青靈靈的小苗便出土了,在陽光下、在輕風中舞蹈著、歌唱著。
這一年的事情真是太多了,謀建政權、百團大戰、擴充軍隊……
劉鄧住在村裡的時間其實也不多。由於保密需要,老百姓更不瞭解他們的身份,便經常擁擠在路邊,遠遠地觀望著戰馬進進出出,猜想著行人官大官小。
正義和邪惡在外面的山坡上摔跤,局勢的天平在慢慢增減,而小村裡卻是一派祥靜。
只要在村裡,劉鄧每天總要與白菜們呆上一陣子,澆澆水,拔拔草、間間苗,有時還從茅房裡淘糞便,施肥。在這兩雙指揮千軍萬馬的大手的調理下,田畦裡的白菜們也乖乖地一如人意呢,一棵棵長得青盈盈、圓滾滾、瓷實實,像一排排雄健的八路軍戰士。
秋熟時,常樂村的村長和幾位公執人物,想請長官們吃一頓飯。兵荒馬亂的,這些大兵們,可不能得罪啊。幾次邀請,都被參謀長李達婉辭了。又一次,他們徑自殺了兩口豬,做了幾竿子紅薯粉條,蒸了幾籠屜白饃饃,還買了幾罈老酒。
“老總……”村長劉偉江再次登門,小心翼翼地說。
“不要這樣叫嘛,你看我像老總嗎?”李達笑著說,用手扯起自己的粗布軍裝,再抬起腳,晃晃腳上的草鞋。草鞋破破的,用碎布條纏繞著,沾滿了黃泥巴。
劉村長把村民們的好意說了一遍。
李達遽然變色,責怪他們不該這樣客氣。沉默片刻,表示要向首長請示一下。
當天的酒席仍是沒有辦成。李達親自趕往村公所,向各位公執和老者致歉、致敬:“首長說了,進村後,什麼都好,就是今天錯了,辦這麼豐盛,攤派給老百姓,造成負擔。首長命令,這次的花費全由部隊報銷。”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大洋,碼在桌上,叮叮脆響。
小村的瞳孔,猛地睜大了。
霜降時,正是出大白菜的時候,司令部卻要搬遷了。
那大白菜怎麼辦呢?大白菜畢竟不是大兵,不能上馬啟程啊。
李達再次拜訪各位公執和村長。
“首長說,部隊在村裡,麻煩大家了,決定把這些大白菜全部留給村民,每家都分給一些。”
小村人的眼睛,更睜大了。這麼多的大白菜,足有上萬斤。
老老小小的村民們,全部站在村頭,靜靜地看著這一群兵,走了,順著河流的方向,走了。
的確,小村人沒有文化,不懂政治,他們與這些當兵的並沒有建立起多麼深厚的感情,他們甚至還不知道這一高一低兩個官長的名字,他們只是覺得這些人與所有的兵都不一樣,他們只是記得這些人的軍裝是灰綠色的。那是石頭的顏色,那是樹皮的顏色,那是土地的顏色……
那一年冬天,常樂村500多口人,人人都吃上了劉鄧送給的大白菜。
小村的心,熱乎乎,暖盈盈。
從常樂村沿清漳河下行10里路,就是赤岸村了。
赤岸村距離縣城,更近了,約五六公里。遠遠看去,彷彿一坨扁扁圓圓、灰灰黑黑的蜂巢,默默地置放在傾斜的山坡上。
清漳河,就到小村的北面。再流行幾十裡,將與濁漳河匯合,正式成為漳河,而後,浩浩蕩蕩地進入大平原。的確,漳河在歷史上是一條大河,先秦典籍《山海經》裡便有明確記載。幾千年來,它與黃河、淮河、海河一起,哺育出了包括中原大地在內的華北大平原,也哺育出了紛紛繁繁的中華文明史。於是,就有了楚霸王破釜沉舟的豪壯,就有了曹孟德銅雀春深的婉約,就有了版圖上河北、河南兩省的分野。順便澄清一下,眾多的觀念裡,兩省的界河是黃河,謬矣!是漳河,謂予不信?請看地圖。
說來也巧,小村腳下的漳河是兩省的界河,而小村身後的太行山何嘗不是兩省的界山呢?我們所言山西、山東。此“山”為何山?便是太行山!
太行山,就是中國傳統文化裡“山”的形象代言呢。
河北、河南、山西、山東,四省繫於一處,此地山河真是天地日月的風水線了。
沿著清漳河兩岸,是大山和大河聯合打造的一條高深綿長的從西北到東南方向的“V”形谷地。數不清的山頭,奇形怪狀,像一群群列隊的武士,密密匝匝地拱衛著。山壁為屏,白雲為幕,日月為燈,全然一處迥異於外界的江南水鄉。
河水清清,岸邊是厚厚的黃土。在這深山裡,黃土就是黃金了。黃金般的黃土,可以生長稻子、玉米和小麥,便是滋養一方生靈的溫床。山裡人籍此相依為命,築巢而居,汲水而飲,種田以飽。
赤岸村始建年代無考,村廟裡有一塊石碑,鐫刻有“大明正德十五年九月十九日建……”的字樣。由此推究,應有數百年曆史。由於處於清漳河岸,村西高崗處有一道紅土嶺,故稱赤岸,是為村名。
小村有300多戶人家,散落在傾斜逼仄的山坡上。除了幾戶財主和社廟外,
全村都是石頭和土坯合作而成的草房,高高低低,錯錯差差,出這家的門,能跨上那家的房頂。石街上青光光、暗幽幽,幾無行人。街兩旁固定的客人,是那些石頭們,稀稀落落地靠在牆角。那是拴牛拴驢用的,或是飯市上的寶座,傍晚的時候,還以為是蹲著的一個個人影呢。其實,山裡人與石為伴,以石為生,那些憨厚的石頭們,就是小街裡沉默的村民哩。
村外大山們的名字也很有趣,雞冠山、牛精山、豬頭山、轎頂山、柏樹堖……
大山,便是小村人的全部世界。
後來的幾十年裡,直到現在,還有不少人在疑問,劉鄧為什麼要選定這個小村作為司令部呢?
人們說出了一百個理由,終於有一個文人說,那是因為小村有一個精緻的名字,太吉利了,太詩意了。
是的,赤岸、赤岸,紅色的彼岸、勝利的彼岸。但這也只是文人們詩意的聯想啊。
這一切,到現在仍然是一個謎。
採訪時,我曾專門查閱有關檔案,試圖給親愛的讀者們彌補這一片遺憾,但仍是找不到任何記錄。懇請當地權威的黨史專家李書味先生幫助查詢,也沒有蹤跡。
小村的北面,是寬闊的清漳河。河灘上是一馬平川的豐豐盈盈的稻田和麥壟,西北面則是一望無際的長滿雜樹的海洋般的群山。稍有戰事,那裡就是天然的屏障和可靠的避所了。依山臨河,具備天然的防禦功能,更兼民風淳樸、糧草殷實、靠近縣城……
或許,就是這些原因吧。
據有關資料記載,八路軍進駐小村時,是一個晚上。
村民們以為又是土匪,各家各戶都慌忙地關上門,用石頭頂死,整晚上都沒有睡覺。但是天快亮了,還是聽不到槍聲和叫嚷聲,以為他們走了。有大膽的人偷偷探出頭來,竟然發現這些人正躺在村廟的臺階下,還有的躺在人家的門洞裡,鋪著稻草,擠在一起,睡得正香。
當時已是冬天了,他們還穿著草鞋,腳上粗糲糲的,像馬蹄、牛蹄、驢蹄……第二天,抗日縣長帶著一夥人來了,把村長和公執們召集到一起,開會。
隨即,大家就開始忙碌了。
村中央的村廟,要改成司令部。社廟是村裡人燒香磕頭、祈求上天保佑的地方,供著天神、地神、山神、河神。老天爺,這些至尊的神像們要搬到哪兒呢?聽說天地不怕、鬼神不敬,那還不把它們都打碎扔到河裡?
他們想多了。那些能移動的神像,根本沒有扔進河裡,而是寄存到村長家的一座閒屋裡去了。
村廟是一個坐北朝南的四合院式建築,北、西、東三面是十多間神房,全改成司令部工作室;南面是戲臺,正衝著北屋的主神像。戲是唱給神靈的,村人們原都只是借光。把戲臺的正面用土坯壘成一堵牆,裡面就成了一間大屋,這就是參謀們的空間了。
司令部人員住在哪兒?
廟的西側是本村大財主張茂德、張慶餘叔侄兩人的宅院,各分上下院。縣長和村長做工作,讓他們騰出一個院子,租住給部隊。叔侄倆起初並不情願,但想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就同意了。於是,劉鄧等人就住在了司令部西側的那座小院裡。
還有幾百名軍人,分散住在各家各戶。
幾天以後,飯市上的老百姓便傳開了:這一幫土八路是窮光蛋、叫化子兵,行囊裡什麼也沒有。
赤岸村,最初就是用這樣冷淡的目光,無奈地接納了這支貧窮的軍隊。
但是很快,這裡卻成了劉鄧最穩固的司令部!
司令部遷進小村後,各機關也陸續遷至附近。
綿延數十里的河谷裡,佈滿了星星般的部落。晉冀魯豫邊區政府、冀南銀行、新華日報(後改名《人民日報》)、新華廣播電臺(後改名“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兵工廠……這個默默的V型河谷,毅然接納了這支新生的民族解放力量。
劉鄧和他們的子弟兵,以這裡的山山水水為母體、為溫床、為被子、為枕頭、為乳汁,悄悄地滋養著,滋養著一場翻天覆地的大革命!
三四年後,以小村為中心的晉冀魯豫邊區,已是中國共產黨最大的一塊抗日根據地了,下轄150多個縣,2551萬人口。
解放戰爭打響後,劉鄧部隊以此為基地,很快就整編出了一支近30萬人的正規軍——晉冀魯豫野戰軍(後改編為“二野”),搶渡黃河,挺進大別山,直插蔣管區後方,走出了一步至為奇妙的戰略棋。而後,揮師向南,橫掃殘敵,直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
這,委實是一座扭轉乾坤的大山!
這,委實是一個飽含玄機的小村!
南有赤岸村,北有西柏坡。它們是中國共產黨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期依託的兩個最著名的小村。前者走出了鄧小平,後者走出了毛澤東。
它們好像是兩個內含豐富的籮筐,裡邊盛裝著太多太多的秘密。
太行山,以堅挺的脊樑,擔起這兩個籮筐,走向了平原,走向了城市,走向了勝利,走向了今天……
【作者簡介】
李春雷,男,1968年2月生,河北省成安縣人,文學創作一級。畢業於邯鄲學院英語系和河北大學中文系。主要作品:散文集《那一年,我十八歲》,長篇報告文學《鋼鐵是這樣煉成的》《寶山》等21部,中短篇報告文學《木棉花開》《夜宿棚花村》《朋友——習近平與賈大山交往紀事》等200餘篇。曾獲魯迅文學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徐遲報告文學獎等,被中宣部確定為“文化名家”暨全國“四個一批”人才,系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現為河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