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姓廉的書生,是彰德人,從小好學,但很早就失去了父親,家裡非常貧困。有一天,廉生外出,傍晚回來時迷了路。進了一個村子,有個老太太過來說:“廉公子去哪裡?天不是黑了嗎?”廉生正在著急,也顧不上問老太太是誰,便求借宿。老太太帶著他進了一個大宅。只見兩個丫環提著燈籠,引導著一位夫人出來,夫人四十多歲,舉止有大家風度。老太太迎上去說:“廉公子到了。”廉生急忙上前拜見。夫人高興地說:“公子這麼清秀俊雅,何止是做個富家翁啊!”隨即擺上酒宴,夫人坐在一邊,頻頻勸酒,而自己舉杯卻不曾喝,拿起筷子也沒有吃。廉生很疑惑,再三打聽她的家世,夫人笑著說:“再喝三杯就告訴你。”廉生依命喝了三杯。夫人說:“亡夫姓劉,客居江西時,突然遭到意外亡故了。我獨自住在這荒丘野嶺,家境日益敗落。雖有兩個孫子,不是敗家子,就是無用之才。公子雖然不與我們同姓,卻也是三生的親骨肉,而且你秉性純樸忠厚,所以我才來腆然相見。我沒有別的事麻煩你,我藏了一點兒錢,想請公子拿到外面做個買賣,分點兒餘利,也勝過你案頭苦讀。”廉生推辭說自己年輕,又是書呆子,恐怕有負重託。夫人說:“謀生是讀書的基礎。以公子的聰明,幹什麼不行?”於是派丫環拿出錢來,當面交付了八百多兩銀子。廉生誠惶誠恐地堅持推辭,夫人說:“我也知道公子不習慣跑買賣,只是試著做,一定不會不順的。”廉生考慮這麼多銀子,不是一個人承擔得了的,商議找合夥人。夫人說:“不用。只找一個誠實能幹的僕人,給公子幹活就夠了。”於是她掰著纖細的手指算了一下,說:“姓伍的吉利。”命家人備馬、裝銀子送廉生出去,說:“臘月底一定洗刷杯盤,恭候為公子洗塵。”又回頭對家人說:“這匹馬已經馴服了,可以騎,就送給公子,不用牽回來了。”
廉生回到家,才四更天,僕人拴了馬自己回去了。第二天,廉生到處找僕人,果然找到一個姓伍的,就用大價錢把他僱來了。姓伍的熟悉販運買賣的事,為人又憨厚耿直,廉生把錢財都交付給他。他們到湖北一帶去做買賣,到了年底才回來,計算一下得了三倍的利錢。廉生因為姓伍的僕人很得力,在工錢之外,又給他些報酬,計劃將額外給姓伍的錢記在別的專案中,不讓夫人知道。剛到家,夫人已經派人來迎接了,於是一起去了。只見堂上已經擺好了豐盛的宴席,夫人出來,再三表示慰勞。廉生交納了錢財,便把財簿送上,夫人接過放在一邊。不一會兒,大家入席了,歌舞演奏,熱鬧非凡,姓伍的也在外間被賜了酒席,喝醉了才回家去。因為廉生沒有家室,便留下來過年。第二天,廉生又求夫人查賬。夫人笑著說:“以後不用這樣了,我早已算好了。”於是拿出賬本給廉生看,上面記載得很詳細,連給僕人的,也記在上面。廉生吃驚地說:“夫人真是神人!”住了幾天,夫人招待得十分周到,像對待自家的侄子一樣。
一天,堂上擺了酒席,一桌朝東,一桌朝南,堂下有桌向西。夫人對廉生說:“明天財星照臨,適合出遠門做生意。今天我為你們主僕二人設宴餞行,以壯行色。”不一會兒,把姓伍的也叫來了,請他坐在堂下。一時鼓樂齊鳴。女戲子送上劇目,廉生點唱一曲《陶朱富》。夫人笑著說:“這是先兆,你一定會得到西施做內助的。”酒宴結束,夫人便把所有的錢都交給了廉生,說:“這次出門不要限定日期,不獲上萬利錢不要回來。我和公子所靠的是福氣和命運,所信託的是心腹之人,你們也不用費心計算,遠方的盈虧,我自會知道。”廉生連連答應著退出來。他們到兩淮一帶去做買賣,當了鹽商,過了一年,盈利數倍。然而廉生酷愛讀書,做生意也不忘記書本,交往的都是文人,生意盈利之後,他暗想停下不幹了,漸漸全部交給姓伍的去管理。
桃源薛生與廉生最好,一次恰好經過薛家,便去拜訪,不巧薛家全家去鄉下別墅了,天已經黑了,廉生無處可去。門人請廉生進屋,掃床做飯招待他。廉生向他詳細地打聽薛生的情況,原來,此時正訛傳朝廷要挑選良家婦女,送去慰勞邊關軍人,百姓慌亂。聽說有年輕人沒媳婦的,也不請媒人,就直接把姑娘送到那家,甚至有人家一晚上得到兩個媳婦的。薛生也是剛剛和一戶大家女兒結親,恐怕車馬喧鬧驚動官府,因此暫時遷居到鄉下去了。初更未盡,廉生剛要掃床就寢,忽然聽到許多人推開大門進來。門人不知說著什麼,只聽見一人說:“官人既然不在家,拿著蠟燭的是什麼人?”門人答道:“是廉公子,遠方來的客人。”一會兒,問話的人已經進來了,衣帽整潔華麗,略一拱手施禮,便問廉生的籍貫姓氏。廉生告訴了他。他高興地說:“是我同鄉。岳父是哪位?”答道:“沒有。”那人更高興,急忙出去,招呼一個年輕人進來,恭恭敬敬地見禮。又突然說:“實話告訴您,我姓慕,今夜到這兒來,是準備把妹妹嫁給薛官人,到這兒才知道辦不成了。正進退兩難時,遇到了公子,這不是天意嗎!”廉生因為和這人素不相識,所以猶豫著不敢答應。姓慕的竟然不聽廉生回答,急忙招呼送親的人。一會兒,兩個老太太扶著姑娘進來,坐在廉生的床上。廉生斜眼一看,姑娘十五六歲,美貌無比。廉生很高興,才開始整衣正帽向姓慕的致謝,又讓門人去買酒,款待他們。姓慕的說:“我先祖是彰德人,母族也是大家,如今敗落了。聽說外祖父留下兩個孫子,不知家境怎麼樣。”廉生問:“您外祖父是誰?”答道:“外祖父姓劉,字暉若,聽說在城北三十里。”廉生說:“我住在城東南,離北面很遠,年紀又輕,交往很少。郡中劉姓最多,只知道郡北有個劉荊卿,也是文學之士,不知是不是,但是這家很貧窮。”姓慕的說:“我祖父的墳墓還在彰郡,常想把父母的棺梓歸葬故鄉,因為路費不足,一直沒辦成。如今妹妹跟你去了,我回去的打算更堅定了。”廉生一聽,便爽快地表示願意幫他移葬。慕家兄弟都很高興。喝了一陣兒酒後,慕家人便告辭去了。廉生打發走僕人,移過燈燭,夫妻恩愛,無法描述。第二天,薛生知道了這件事,急忙進城,選了一所宅院安置廉生夫婦。
廉生回到淮上,處理了生意上的事務,留下姓伍的在那裡,然後裝上錢財返回桃源,同慕家兄弟一起啟出岳父母的骸骨,帶著兩家老小,一起回到故鄉。廉生回到家裡安頓好了,就拿著錢去見夫人。先前送他的僕人已經等在路上,廉生隨他前去。夫人迎出來,滿臉喜色地說:“陶朱公帶西施回來了!先前是客人,今天是我外孫女婿了。”擺酒洗塵,更加親熱。廉生佩服夫人的先見之明,於是問道:“夫人與岳母什麼關係?”夫人說:“不要問,時間一長你就知道了。”於是把銀子堆在桌上,分成五份,自己取兩份,說:“我沒用處,只是留給長孫。”廉生覺得分給他太多,推辭不肯接受。夫人悲傷地說:“我家敗落,院中的大樹被人砍作燒柴。孫子離這裡很遠,門戶蕭條,麻煩公子給收拾收拾。”廉生答應了,而只拿一半銀子。夫人強塞給他。送他出來,揮淚回去了。廉生正奇怪,回頭看宅院,卻是一片墳地。才明白夫人就是妻子的外祖母。他回到家,買了一頃墳地,封土植樹,修建得非常壯觀。
劉氏有兩個孫子,大的就是劉荊卿,小的是劉玉卿,是個飲酒賭博的無賴,兩人都很窮。兄弟倆到廉生那裡感謝他修整了他們家的祖墳,廉生送給他們很多錢。從此兩家來往密切。廉生對他們講了夫人讓自己經商的過程,玉卿暗以為墓裡會有很多錢,晚上勾結了幾個賭友,挖開祖墳找尋,開啟棺材露出屍體,竟什麼也沒找到,只好失望地散了。廉生知道墓被盜了,告訴了荊卿。荊卿和廉生一塊兒去檢視,進了墓坑,見桌上堆著先前所分的兩份銀子。荊卿想與廉生一起分了,廉生說:“夫人本來留在這兒就是等著給你的。”荊卿於是裝起來運回家中,然後向官府報告祖墳被盜,官府追查很嚴。後來有一個人賣墳中的玉簪,被抓到了,追查他的同黨,才知道以玉卿為首。縣令將處玉卿極刑,荊卿代他求情,僅僅是免了死刑。兩家合力修繕墳墓內外,比以前更加堅固壯美。從此廉、劉兩家都富了起來,只有玉卿還和從前一樣。廉生和荊卿常常資助他,但始終不夠供他賭博的。
一天晚上,盜賊進了廉生家,抓住他索要錢財。廉生所藏的銀子,都以一千五百兩為一錠,拿出來給強盜看。強盜只拿了兩錠,因只有鬼馬拴在馬廄裡,強盜便用它運銀子。強盜讓廉生送到野外,才放了他。村民們看見強盜的火把沒走遠,喊叫著追上去,盜賊驚慌地逃跑了。村人一起到了那個地方,看見銀子掉在路邊上,馬已經倒在地上變成灰了。才知道馬也是鬼。這天晚上只丟了一枚金釧。最初,盜賊抓住廉生的妻子,見她漂亮,想要強姦她。另一個盜賊戴著面具,大聲呵止了他,聲音很像玉卿。盜賊放了廉生的妻子,只是把手腕上的金釧拿走了。廉生因此懷疑那個人是玉卿,然而心中暗暗感激他。後來強盜用金釧押賭,被捕役抓獲,審問他的同黨,果然有玉卿。縣令大怒,抓來玉卿,用盡五種毒刑。荊卿與廉生商量,要用重金賄賂縣令,使玉卿脫掉官司,還沒等疏通,玉卿已經死了。廉生仍時常賙濟玉卿的妻兒。廉生後來考中了舉人,幾代都很闊氣。唉!“貪”字的點畫樣子,和“貧”字很接近。像玉卿這樣的人,是可以引為借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