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過硃砂嶺到賈家坊去,你就看見那個害著黃疸的大空場了。
它像一隻難看的將死的野獸,沒奈何地匍匐在那獰惡和盛怒的火雲一般的石塊堆積成的硃砂嶺的足下。
河泊礦務局在硃砂嶺上面設立了煉焦廠。煉焦廠中的洗煤所每天都是毫不停止地向四外排洩大量骯髒的液體。這些液體漸漸地就累積成一條烏黑的河流了。它躍下山嶺經過那個大空場一直向賈家坊一帶的田野中流去。像一條粗大的黑色的鋼纜,緊緊地連鎖起礦山與農村。
在那個大空場上好像從來都不長一顆青翠的樹木,或一朵鮮豔的花卉。一片汙穢的枯黃的小草不分春夏地在那裡顫抖著,這地帶彷彿已經完全僵痺了,春天的雨露或夏日的陽光都不能賜予它一點活潑的生機。
賈家坊一帶的農田裡有河泊礦務局開設的公墓,啦啦的烏鴉在那乾透了的柏樹頂上歌頌著“死”。
一些從山嶺砍柴回來的孩子是穿著被荊棘扯破的長衫。
一些從礦山撿煤屑回來的孩子是塗著像獰惡的假面一般的黑臉。
這些孩子有時是聚集在那公墓上,有時就跑到那個空場裡,他們打鬧著,呼叫著粗野的原始的山歌和那從礦山中學來的下流的歌詞。
——叮噹叮噹,給咱一個漂亮的姑娘。
他們打鬧和呼叫以堵塞“飢餓”之吼。
原野和礦坑和墓穴。
流落與飢餓與死亡。
焦煉廠從山嶺把它的煙囪高聳的伸著,傾吐著一縷一縷的黑煙。它好像什麼惡魔的觸角一般要攫取白晝對的太陽,人民的生命以及那撒散在黑夜的天空中的亮晶晶的星斗。
——老鄉們,今晚咱們在這旅店裡住宿呀!
幾家開設在那個大空場附近的糟汙而陰暗的旅店,一到黃昏那老闆們就站在旅店的門檻上兜攬他們的生意。
老鄉們,今晚在咱這店中住宿呀,咱這裡守著“人市”近,一清早起來,保管什麼事都不會耽誤。
在這些老闆們口裡吆喝著的“人市”。就是賈家坊一帶的人們給那個害著黃疸病。的大空場起的個別的名號。
這裡的田主和廠長都知道錢的來源,他們每天早晨都派著人到那大空場上僱覓苦力。
賈家坊一帶的居民,漸漸地也知道勞力可以和貨物一樣的出賣,於是他們便每天一清早都聚集在那個大空場上兜售自己的生命。
青年和老年。
婦女和小孩子。
每天不等天色發亮就幾千百個的被僱覓到河泊礦務局裡去。礦務局裡有煤坑,礶道,翻沙廠,煉焦所…….
一個偉大的工作洪爐,熬煎著大量的狠毒的血液以周流遍佈於礦山諸處之脈絡。
那些被礦務局僱去的人們,每天從礦山裡爬出來都是滿身浴著大汗,疲憊得彎腰駝背。
在那裡沒有自由和幸運。
人們都是——
一個跟一個地,
受折磨,軋斷,
殘廢,咬齒……..
以橫遭慘死。
然而人們仍然是不停止的每天從各個田園和農村中湧來。隨著那黃昏的向火雲中沉落的太陽,他們就投身到那空場附近的糟汙的旅店。
旅店主用粗糙的食物款待人們。像同礦務局有什麼特別的交情一般,他們瑣屑地向宿客們道著礦工的光榮與快樂。
——明早早起啊,現在礦上行包工制,你可儘量賣你的力氣。反正咱出門就是為了拿力氣換錢。當然越有機會多賣力氣越好多拿錢。
旅店主們是從來不提一點那礦上所施與到礦工身上的災難的。
記得去年暑天我一個單人步行回家去。天黑時我就投宿到那空場附近的一家旅店裡了。
晚飯後,旅店主瞪著好奇的眼光向我說:
——這位年輕的老弟,您也要到礦上作活嗎?那麼您可在明天一早清晨起到那個大空場上那裡就是“人市”。您們住在大熱鬧地方的人大概早聽說則名號了吧。
《文學季刊》1935.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