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從小就是塊讀書的料。”在北京師範大學講師程猛的家鄉安徽的一個小鄉村,人們往往這樣誇獎那些在學習上腦袋特別靈光的孩子。與之相對應的,是“榆木疙瘩”。
程猛就經歷過這樣的誇獎,一口氣讀了20多年的書,從村小讀到北京師範大學的博士。他“走出農村,改變命運”的經歷,足以令人驚訝和感慨。
大概,在許多人的想象中,這是一個詩情畫意的勵志故事。但實際上,程猛自己的內心體驗是另外一回事。中學時就一個人離家住校,再到城裡的高中上學,面對周圍的陌生環境和與自己家庭境況迥異的同學,他有過困惑,有過不適,也有過自卑。種種複雜的體驗甚至足以壓垮一個青春期的農家少年。他說“有時候,我寧願自己從未走出過家鄉”。
讀博士時,研究教育社會學的程猛對和他一樣經歷的農家子弟的成長體驗這個主題產生了興趣,他想知道,“讀書的料”們內心到底經歷了什麼?他想還原這個群體的“道德與情感世界”——一個容易被忽視的領域。
為了便於研究,程猛將“讀書的料”轉換為學術概念,限定在改革開放之後出生並進入重點大學的中國農家子弟。從2014年開始,他總共蒐集了52位農家子弟的教育自傳,為了讓主題更聚焦,他還深度訪談了36位農家子弟,累計收集了130多萬字的農家子弟自傳和訪談轉錄。他的博士論文——《“讀書的料”及其文化生產——當代農家子弟成長敘事研究》已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
2021年3月,程猛在一次演講時說:“我今天在這裡所講的‘讀書的料’的故事,並不像字面意義上所展現的那樣。它不是一個天賦異稟的故事,也不是一個逆襲的勵志故事,它是一個農家子弟負重前行、充滿矛盾衝突和困惑掙扎的故事,也是一個走出不真實的內心投影、重建自我的故事。”
許多人覺得“讀書的料”走的是一條逆襲之路,但程猛希望大家能注意到光環背後的另一面。這些故事彰顯的問題也許一時解決不了,但至少值得被看見……
“讀書的料”不是天賦異稟
中國教師報:您是怎樣從自己的經歷走到關於“讀書的料”的研究的?
程猛:這裡有一個過程。一方面是受英國社會學家保羅·威利斯(Paul Willis)的經典著作《學做工:勞工子弟何以接繼父業》,尤其是其中提到的“傢伙們”和“循規者”對我產生了不小的影響。另一方面,讀博時的教育社會學方向也總是涉及階層這個話題,這樣的話,在讀各種書籍、接觸各種理論時,往往會把自己的家庭背景、成長體驗、個人經歷帶入其中,所以慢慢就開始聚焦於與我經歷相似的農家子弟,而社會和學界還沒有很好地觀照到這個群體的成長體驗,特別是這些體驗的教育意義和社會意義。所以,我覺得這可能是一個還沒有太開墾的學術領地,於是就做了這樣一個研究。
中國教師報:有些老百姓會把孩子稱為“讀書的料”或“榆木疙瘩”,這是老百姓用自己的樸素標準把孩子“分層”了。
程猛:這樣的詞與它們的使用情境相關。在經濟條件非常好的家庭,一般是用不到這些詞的。但是對於農村孩子來說,因為家裡的資源很有限,尤其是經濟條件有限,所以父母往往要及早判定孩子是不是讀書這塊料,越是貧困的家庭往往越需要這樣。
這樣的環境就特別需要孩子及早展露出自己在讀書方面的天賦,從小被認定為“讀書的料”,這個孩子獲得的支援可能才會更多一些。
中國教師報:您的研究指向的似乎是“寒門何以出貴子”,是否可以這樣理解?
程猛:我主要想強調的是在貧寒家庭出生的這些農家子弟,有自己的創造性,也可能會經歷一個自我重塑的過程。他們經歷了一種特別的成長,自己將自己塑造成了“讀書的料”。
在我看來,“讀書的料”很大意義上並非天賦異稟,或者說,不能只理解為天賦異稟,我們需要看見他們獨特的生命體驗,看見那些複雜的、難以言明的情緒和情感。
“有重量”的愛
中國教師報:您認為“讀書的料”有哪些共同特質?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特點?
程猛:每種特質在不同的人身上的顯現是不一樣的。比如,他們可能都經歷過某種自卑。之前我發表過一篇文章《農村出身:一種複雜的情感結構》,裡面談到農家子弟有自卑的一面,但是他們也有驕傲的一面。與農村出身相關聯的是一個複雜的情感結構,而不是說他們都自卑。
在我的研究裡,這些改革開放後出生的“讀書的料”透過努力學習進入重點大學,身上往往有很強的動力和韌性。這些動力與他們的家庭經驗緊緊聯絡在了一起。家庭經驗與學校生活經驗的碰撞,讓他們得以迸發出一種強烈的改變命運、向上攀爬的動力。
此外,農家子弟與家人之間形成了一種特殊的關係結構。因為對錢的敏感、對家人付出的體恤,他們會把學習作為一種道德事務。學校生活中的成績對他們而言也具有特別的價值,他們依賴透過好的成績來確證自我,在學校與老師、同學建立一種特殊關係。
中國教師報:您提到這些學生有時會承受一種“有負擔的愛”,父母對他們的愛,在他們心裡可能會成為一種負擔。
程猛:有負擔的愛,在我們的生活裡有很多。農家父母的愛為什麼會讓子女有一種“負擔感”?其實跟前面分析的錢相關。在我收集的32篇城市中上階層子弟的自傳中,有44次提到了錢,而僅23篇農家子弟的自傳中,92次提到了錢。相較而言,多數農村家庭是比較清寒的,子女對父母的辛苦付出歷歷在目。這種愛裡面經常包裹著生活的艱辛,它是有期待的,是有犧牲和負重的,所以有時難免就成為一種重量。
中國教師報:這樣的負擔可能會讓人感覺很辛苦。
程猛:要看見這些愛的珍貴。很多時候,農家子弟父母並不是以一種功利的態度來支援自己的孩子上學,去付出和犧牲,其實還是有一種純粹的希望孩子好的心態。有時會伴隨一些壓抑,伴隨一些報喜不報憂的關係和疏離感。所以農家子弟的社會流動所要面臨的一個很大的“風險”是內心的風險、道德的風險、關係的風險,自我認知的改變、關係的再造是必經之路。
中國教師報:自我認知的改變、關係的再造具體指什麼?
程猛:一些農家子弟會在訪談時談到,嘗試變得報喜也報一些憂,會嘗試改變與家人相處的方式,也會調整自己的認知,包括怎麼理解自己的成長,怎麼理解父母的付出,自己的責任到底是什麼,自己內心的那些愧疚感該怎麼處理,自己究竟想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這裡有一個自我探索的過程。
渴求教師關注的目光
中國教師報:“讀書的料”光彩背後的辛酸、困惑與痛苦往往被人忽視了。您覺得,老師對此是否可以有所作為?
程猛:我覺得這要根據不同的人生階段來看,這些孩子遭遇到的較大的衝擊可能是讀中學、大學到城市學校上學時,怎樣去適應這樣一個不同的環境、不同的“我”,在這裡老師的作用就非常關鍵。老師如果瞭解農家子弟的成長,他們大概會遇到一些什麼樣的困惑,比如怎麼面對與同學家境的落差,怎麼化解許多生活上、情感上的困惑。
還有農家子弟的學習習慣,比如他們特別容易在英語這些學科上拖後腿。老師如果能夠關注到這些,就可能會給他們很大的幫助。剛到一個城裡的學校,可能許多時候是很膽怯的,怎樣讓他們增強自信心,怎樣讓他們去跟各學科的老師建立比較好的關係,怎麼敢問老師問題,怎麼跟其他家庭背景的同學相處……我覺得這些方面老師能夠做的有很多。越是更理解這些農家子弟成長的老師,就越可以寬和地對待他們,而且可以為他們提供有針對性的指導。
中國教師報:您特別提到,“讀書的料”在中學時往往很渴求教師關注的目光。
程猛:總體來說,老師的目光是稀缺的。一般情況下,老師不可能時時關注到每個人,但是農家子弟更渴求老師的目光,這裡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們非常容易陷入一個相對來說缺少支援的境地。
作為他們所處環境中的重要他人,老師的作用特別大,他們會非常渴求老師給予的肯定。因為這些孩子的父母能夠給予他們的學業支援往往非常少,也不太知道他們的孩子在經歷什麼樣的世界。對這些農家子弟來說,他們想要獲得適切的關愛、鼓勵和支援,老師是一個重要的倚靠。
中國教師報:您認為農家子弟上中學與上大學需要的支援區別大嗎?
程猛:如果是剛到城市的學校,比如說初中或高中,需要支援的是適應那樣一種學習環境、新的同伴關係、新的師生關係。到大學的話,不再簡單以成績論英雄,還需要轉變學習方式,不能只是埋頭學習,還要試著經濟上自立,同時參與更大範圍的社會交往。
而且,大學的學習更加強調自主性,比較靈活,也特別強調合作,要能夠去跟老師、同學建立良好的關係……農家子弟在學習上可能還是比較自信的,但在其他方面往往缺乏經驗,也沒什麼自信。這需要慢慢培養,積累自信心。
中國教師報:大學老師能給他們提供哪些幫助?
程猛:大學不像高中,老師與學生的關係沒有那麼緊密,老師有時候也不會管那麼多。學生特別需要主動學習,主動尋求幫助和支援。對農家子弟來說,很需要老師為他們提供一些公共的、可參與的平臺,比如參與讀書會,各種各樣的沙龍、講座、論壇,可以藉著這些機會開啟自己的眼界,開闊自己的視野。另外就如何適應大學生活、如何解決心理和情感困惑等方面,高校也可以組織各種各樣的工作坊和主題活動,幫助這些農家孩子度過最艱難的時間,逐漸適應和融入大學生活,建立自信。
暢通農家子弟向上流動之路
中國教師報:您覺得,您的研究能給一線教師、校長和教育管理部門帶來哪些啟示?
程猛:前段時間和一些重點中學的校長交流,我問他們:“你們覺得講這些對你們有用嗎?”有一位校長說,以前可能很少會特別關注考到他們學校的農村孩子,聽我講了之後,後續會考慮有針對性地給他們提供一些幫助。在這個層面上可能是有意義的。
從管理的視角來看,其實也可以促進我們思考,這些孩子到底在一種什麼樣的教育教學制度下能夠學習和發展得更好?是不是隻有毛坦廠中學、衡水中學那樣嚴酷的學習模式最適合他們?他們在苦修式的教育模式下更容易成功嗎?倡導探究合作、尊重學生個性和發展潛能的模式就完全不適合他們?我覺得未必。
說到底,農家的孩子與城裡的孩子並沒有那麼大差別,他們的差異是宏觀環境和具體家境共同造就的。素質教育的理念肯定是更符合教育規律、更符合人性的,但為什麼國家倡導、專家呼籲了這麼多年,不管是鄉村還是城市孩子都學得那麼苦?這不只是教育的問題,也不只是老師理念的問題,是不同位置的社會成員所能擁有的生活與發展空間的差異。
農村孩子肯定是最需要素質教育的,他們最需要去看廣闊的世界,更需要培養多方面的能力,激發自己的潛力,問題是他們往往沒有這種機會,沒有試錯和探索的空間。他們常常只能專注於分數,很難停下來想自己真正喜歡什麼,究竟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中國教師報:對此,您有什麼建議?
程猛:農家子弟的社會流動之路會有許多坎坷,這也凸顯了他們對強有力的公共支援體系的依賴。農家子弟能否向上流動,是衡量社會健康程度的一個重要指標。一個開放的社會應當使上升的可能性越來越大,在持續的變革中不斷完善各項制度,促進社會公平正義。
具體而言,短期內需要完善包括優質普通高中指標到校政策和高等院校面向貧困農村地區的各種專項計劃,持續向農村地區中小學提供優質師資,為進入大學的農家子弟提供適切的支援。從長期來看,暢通農家子弟向上流動之路需要全面提升農村公共教育體系的質量,也有賴於農村經濟和社會活力的重新煥發,從而徹底打破城鄉二元體制,真正實現城鄉融合發展。
(程猛,北京師範大學教育學部講師,教育學博士,公共管理博士後。主要研究方向為教育社會學、教育管理與教育政策。代表作品有專著《“讀書的料”及其文化生產——當代農家子弟成長敘事研究》)
《中國教師報》2021年08月18日第12版
作者:本報記者 崔斌斌 馬朝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