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姨推開門,鄰居老徐頭在門口正望著她。老徐頭問:“今晚,你還去跳舞?”康姨點點頭。除非下雨下雪,她每晚準時準點去廣場跳舞。鼓樓廣場有幾支不同舞種的隊伍在那裡駐紮。康姨的“部隊”是資深舞者,一群銀髮在廣場上一齊搖擺,吸引很多觀眾,就連隸屬其它廣場舞組織隊伍的,在空隙都來欣賞她們的舞姿。康姨站在隊伍裡的最後一排,機械地學著前面人的動作。她跳舞就是簡單比劃兩下鍛鍊一下身體,無所謂舞姿的輕盈和優美。康姨跳舞時很賣力氣,把腳下的城牆磚都踩得咚咚響。她發現經常有人在她跳舞時用手機拍照——老徐專門來廣場看她跳舞,遠遠地站著。老徐給予她的舞蹈很高的評價:像是欣賞一個木偶節目,間或還能看出太極拳的痕跡。
不管這老東西怎麼腌臢她,腿長在自己身上,想去就去,該怎麼跳就怎麼跳。康姨也是多次被各種老年組織考驗過的同志。
康姨剛退休時在古城京劇社和一群票友唱戲,說是票友,其實都是業餘中的業餘,聽起來跟白開水似的,無韻無折。一天晚上,她和社友們唱得起勁,巷子裡的十幾個老頭老太忽然衝進來,進門就嚷:“你們有什麼傷心事,聚在一起嗚嗚啕啕哭什麼?嚇得孩子晚上都不敢出門,你們要嚎到別處嚎去,別在我們這嚇唬人。”這話含有猛烈的火藥味,票友社的社員跟他們針鋒相對,兩邊就要動手打起來。兩幫老頭老太弄一起“聚眾鬥毆"是一件新鮮事,圍了好多看熱鬧的。恰巧110的警車到這裡,看圍了這麼多人就停了下來。兩邊的老頭老太看著警察來了,就把警察圍起來,不給個說法,不讓他們走。
票友社的拉著警察非要他們聽上一段,讓警察評評理,他們唱得究竟是不是跟哭似的?
巷子裡的喊:“你們拉倒吧,別妨礙警察公務。”
兩個警察被兩撥老頭老太圍成一個嚴嚴實實、水洩不通的圈,好不容易才脫身。
這事以後,康姨離開了京劇社,專心跳起了廣場舞。
最近,康姨已經明顯感到自己的衰老,走路都有點吃力了,尤其是早晨起來的時候。康姨有三個有出息的兒女。兒子在加利福尼亞,兩個閨女在京廣線的兩端,都是公司高管。
老徐頭的兩個兒子都是初中畢業後就去工作,一個是廚師,一個開大貨車。但人家倆孩子常能回家看看,她的那幾個“成功人士”幾年也難得回家一趟。康姨這些年十分的迷茫:什麼樣的孩子算成功?
這是她最後一晚去廣場上跳舞。她已經決定了:明天就去養老院。
一群人沒有跳舞,都站在那裡等著她。
“老康,你真的要去養老院?”
康姨點點頭:“我都78了,養老院是我最後一站了。”
大媽們都不說話,默默地互相看著。
康姨說:“跳吧,跳吧,以後沒機會和大家一起了。”
音樂響起,舞蹈照舊。康姨中途離開了。她獨自走到馬路對面,回頭望著跳舞的人群,眼圈紅了。
康姨去養老院,沒和兒女商量,自己決定了。臨走的時候,她坐在藤椅上許久,在那裡翻著十幾本相簿,一邊看一邊流淚,最後僅帶走一張“全家福”。
她把家裡的鑰匙留給老徐:“要是他們回來,你就給他們,讓他們有地方住,這畢竟是家……”
康姨說不下去了,老徐也哭了。
鑰匙一直在老徐那裡。幾年後,老徐把鑰匙交給美國回來的老大,老太太已經完全不認識自己的兒子,一遍一遍地問:“你誰呀?”
“媽,我是孝文呀。”
“你誰呀?”
“媽,我是老大呀。”
老太太望著他,又問:“你誰呀?”
養老院的護工告訴他:“老人家有時還清醒,清醒的時候就唸叨你們,但大部分時間是糊塗的。”
老大說:“我也60了,到現在才明白一個老人的感受,我後悔,我真後悔。”
老大鳴嗚地哭起來,哭聲在四周飄蕩。他很早就知道“樹欲靜而風不止”這話,最近他才知道下一句,好在一切還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