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他穿著束身衣,但是真的坐在他面前,我還是有點緊張,因為被人告誡患者有嚴重的狂躁傾向,還是發病不規律的那種。
我看著他的束身衣:“好像有點緊吧?”
他:“我主動要求的,怕嚇著別人。”
我茫然點了下頭。
他非常直接:“我可以預知未來,但是,我沒辦法判斷什麼是線索。”
很突然地聽了這麼一句我愣了下,趕緊低頭翻看他的資料:“什麼意思?未來?沒有這部分啊”抬頭的瞬間我注意到他輕微揚了下唇角。
這位患者原職是公務員,大約30歲。他臉部的線條清晰、硬朗,不過眼神裡流露出疲憊和不安,看上去就像思想鬥爭了很久的那種狀態,實際上據說剛睡醒一個多小時。
他再次強調:“我能預見未來。”
我:“算命還是星相?”
他:“不,很直接地預見,可是,發生前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我:“什麼?”
他不安地舔了下嘴唇:“舉個例子吧,9·11,美國那個,知道嗎?”
我:“知道,那個怎麼了?”
他:“9·11發生前幾天,我不知道為什麼搜了很多世貿雙子大廈的資料。其實沒正經看,但是搜了很多。”
我:“巧合吧?如果做個統計,可能全球會有幾十萬人都那麼做過,無意識的。”
他:“那只是一個例子,一個你知道的例子,其他的還有很多。”
我:“是嗎?說說看。”
他:“我在超市莫名地買了一個杯子,樣子和家裡的一樣,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買,幾天後,舊的杯子被摔碎了;有時候我會挑特定某個藝人的作品看,其實並不怎麼喜歡看,純粹只是打發時間,也沒多想,幾天後,那個藝人會死掉或者出事;我在整理東西的時候,可能會把某一件根本沒用處的東西特地留在手邊,幾天後一個突發事件肯定就用上了;我突然想起某個朋友或者想起和他有關的一些事情,而被想的那個人,很快就會和我聯絡,不超過五天;或者我無意識地看到某個建築,我想象它被火燒的樣子,幾天後,那棟建築就會失火,這類事情發生過太多了。而且,這種預感最初是從夢裡延伸出來的。”
我:“夢見將發生的事情?”
他:“對,在即將發生的前幾分鐘。”
我:“我沒懂。”
他:“我在夢裡夢到電話響,然後不管什麼時候,都會醒,接著電話就真的響了。銜接的速度很快,對方甚至不相信我半分鐘前還在睡覺。”
我:“只是針對電話嗎?”
他:“不,任何會吵醒我的東西。實際上任何能吵醒我的東西或者事情,都沒辦法吵醒我,因為我會提前半分鐘左右醒來。”
我:“永遠不需要鬧鐘?”
他:“是的,包括別人叫我起床或者有人來敲門。”
我:“從什麼時候起這樣的?”
他:“記不清了,小的時候就是這樣。而且,原本還只限於夢裡,但是從幾年前開始,已經延伸到現實了,雖然我不能預知會發生什麼。”
我:“懂了,就是說直到真的發生了,你才想起來曾經做過的、想象過的那些原來不是無意義的。”
他:“就是這樣,沒夢裡那麼具體。”
我:“你跟醫生說過嗎?好像沒有吧?資料上”
他:“我和第一個醫生說過,看他的表情我就明白了,跟他說這些沒用的。”
我:“那你為什麼又對我說了?”
他:“你不是醫生,也不是心理醫生,你甚至不是醫院的人。”
我:“你怎麼知道的?”
他:“幾天前我已經想好了,我會對相信這些的人說出我能預見未來。甚至我還把要說的在心裡預演了一遍。”
我覺得有點不安。
他:“當你坐到我面前的時候,我就知道那天不是我瞎想了,也是個預見。”
我:“你是怎麼做到的呢?”
我知道這麼問很蠢,但還是忍不住問。
他:“如果知道就好了,那種情況不是每天發生,有時候一個月不見得有一次,有時候一週內連續幾件事情,弄得我疑神疑鬼的。”
我:“你還記得你狂躁的時候是怎麼回事嗎?”
他:“一部分。”
我:“問一句比較離譜的話:那是你嗎?”
他:“是我,我沒有分裂症狀。”
我:“那麼,你預見未來和你狂躁有關係嗎?”
他有些不耐煩:“也許吧。我不確定,可能那些不是我的幻覺,是真的資訊。”
我:“真的資訊?”
他看了我一會兒:“沒準什麼時候,很突然地就發生了。一下子,很多很多資訊從我面前流過,但是是雜亂的,沒有任何規律,或者我看不出有什麼規律,那些資訊有文字,有單詞,還有不認識的符號,還有零星的圖片,混雜在一起撲面而來,我覺得一些能看懂,但是捕捉不到,太快了!”
我:“你是想說這是引發你躁狂的原因嗎?”
他:“也許吧,我想抓住其中一些,抓不住。”
我:“等等,我打斷一下,你知道你狂躁後的表現嗎?”
他:“不是抓人嗎?”
我:“不僅僅是,好像你要撕裂對方似的,而且”
他:“而且什麼?”
我猶豫了幾秒鐘:“像個野獸的狀態。”
他愣了一下:“原來是這樣,我記憶中是抓住別人說那些我看到的資訊太破碎了,我記不清了。”
我:“你所說的那種很多資訊狀態,是不是跟你現實中預見未來的起始時間一致?”
他認真地想:“應該是吧,具體的想不起來。最初還對自己強調那是巧合,但是太多事情發生後,沒辦法說服自己那是巧合了。”
我:“而且你也沒辦法證明給別人看。”
他:“是這樣,有一陣兒我真的是疑神疑鬼的。你能想象那種狀態嗎?對自己所做的事情都感到迷惑,有的時候甚至覺得所有事情都是一種對未來的預見,可是沒辦法確定。越是這樣,越不知道該怎麼辦。但是,總有一些不經意的事情發生,讓我再次確定:又是一次預見。”
我:“假設那真的是巧合呢?”
他:“我已經排除了。因為一而再、再而三的就不會叫巧合了。沒有那麼湊巧的事情會發生很多次。”
我:“想想看,是不是你無意識地捕捉到了那些經過你眼前的各種資訊,所以你才有預見行為?”
他:“也許吧。但是他們說我被催眠後講了很多別人聽不懂的東西,據說雜亂無章。”
他已經想到催眠了,這讓我有點詫異。
我:“嗯,錄音我聽了,的確是那樣,醫生沒騙你。”
他:“嗯,我對有些事情,想通了一些。”
我:“哪方面的?”
他:“也許我們都能預見很多事情的發生,但是發生的事情太小了,有些是陌生人的,也就沒辦法確定。”
我:“你是說每個人都能預見一些事情的未來走向,但是因為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也就沒辦法知道其實那是預見未來?”
他:“對。”
我:“但是別人不做那種夢,也沒有什麼資訊流過眼前啊。”
他:“也許他們有別的方式呢?”
我:“你看,是這樣,如果你說這是個例,我可能會相信。但是如果說這屬於普遍現象,我覺得至少還缺乏調查依據。”
他:“你說得一點沒錯,但是誰會做這種調查呢?誰能知道很多事情的關聯呢?也許我的每一個想法,其實都是會在未來幾天發生的,但是那件事情不發生在我身邊,發生在美國,發生在澳洲,發生在英國,我也就沒辦法知道。而且那件事情要是很小呢?不可能把每個人發生的每件事情都記錄吧?即便記錄了,也不可能都彙集到一起再從浩如煙海的想法中找到預見吧?如果那種預見是隨機的,那麼同樣一個人的未來幾天,分佈在全球十幾個人各自的預見中,那怎麼辦?”
我努力把思維拉回自己的邏輯裡:“可以那麼假設,但是沒正式確定的話,只能是假設。還有就是,你對這個問題想得太多了”
他:“我承認,但是這個問題不是困擾我的根本。換句話說,我不是因為能預見未來才進精神病院的,我是因為狂躁。我狂躁的原因是那些資訊。這麼說吧,沒有那些資訊,我無所謂,預見就預見了,不關我的事,可那些資訊在出現的時候,我憑直覺知道那些很重要,雖然我可以無視,但是它們畢竟出現了,我就想捕捉到一些,卻又沒可能,但總是會出現。如果你是我,你難道不會去在意那些嗎?你難道沒有捕捉未來資訊的想法嗎?可最終你發現自己根本來不及看清那些,你會不會發瘋?”
我很嚴肅地看著他,同時也在很嚴肅地想這個問題。
他:“人從古至今都在用各種各樣的方式企圖預知未來,占卜、星相、面相、手相,甚至透過杯底的咖啡漬痕跡,但是沒有一種明確的方法,沒有一種可靠的手段。而我突然有了這樣的資訊在眼前,但是太快,太多,超出了我的收集能力,我只能瘋狂了,對於我在瘋人院,我接受,但是我沒一點辦法。也許那個資訊狀態就不該讓我得到,讓一個聰明人拿去吧,放在我身上,不是浪費,而是折磨。”
我在他眼裡看到的是無奈、焦慮、疲憊。
那天下午我把錄音給我的朋友,也是這位患者的主治醫生聽了。看著他做備份的時候,我問他對這些怎麼看,是否應該相信,他說他信。
我問他如果作為一個醫生都去相信這種事情,那我該怎麼看待這個問題。我的朋友想了想,說我應該自己判斷。
未來是個不定數,如果再套上非線性動力學的話,會牽扯的更多,但結果都是一樣的,依舊沒有頭緒。我甚至還自己想過如果是我,能不能捕捉到流過眼前的那些資訊?老實說,我這人膽子不算小,但是讓我選擇的話,我最多也就是選擇在電話響起的半分鐘前醒來。更多的我也沒辦法承受了。
這時候我突然覺得,也許當個先知,可能真的像他說的那樣,只是讓人備受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