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悄悄地走進了房間。和往常一樣,我問:“你在嗎?”
她坐在地板上,雙腿交疊,像和尚一樣。“我在一片水晶沙漠裡。”她說道,眼睛仍然閉著。“我腳下的沙子感覺像是柔軟的玻璃,而且我可以看見它下面的蛇和甲蟲。”
我上前拿起她身前的盤子。上面的食物早就涼了,幾乎沒有被動過。“那聽起來很美,我的愛人。”我說得很大聲,但心卻在下沉。她不在這兒。
那天深夜,她上了床。“我在這裡。”她對我耳語,“那沙漠向我展示了一個透明之地可以產生怎樣的美,但我屬於這個世界有時隱藏起來的部分。”就這樣,我抱著她,直到我們兩人都沉入睡眠,一夜無夢。
我輕輕地走進了房間。我問她,“你在嗎?”
她閉上的雙眼來回顫動,像是在做夢,但她卻有所求;她在選擇注視的焦點。“我在一片渾濁朦朧的紅色海洋裡。這裡的魚以黑暗為食,它們不希望被人看見。”
我俯下身,將毯子蓋過她的肩膀,這是她在離開前曾嘗試做過的事。“那聽起來很神秘,我的寶貝。”我這麼告訴她。我希望我的語調沒有出賣自己的悲傷,因為她的欣喜若狂並非她的過錯。她不在這裡。
那天深夜,她沒有上床,但在早晨叫醒了我。她至少已經沉迷了十六小時了。“我在這裡。”她對我說,“那些魚教會我需要保持耐心才能獲得信任,但我屬於那些有時光明的地方。”就這樣,我準備了我們的早餐,並且留下待了一段時間,確保她吃得足夠多。
我小心地走進了房間。“你在嗎?”我問,心中已經知道了答案。
她躺在地上,兩隻手臂舉在頭頂。“我在一片重力顛倒的森林裡。我必須抓住樹或者上方的地面,不然我就會掉到天空中去。”
我在她身邊跪下,撿起她掉在地上的茶杯。它在她周圍碎裂,碎片以放射狀的樣式落在地上,就好像它們是從她身體中爆裂出來的一般。“那聽起來真是離奇古怪,我的甜心。”我移動她的身體去夠她身下的玻璃碎片時,覺得她真是太輕了。我幾乎感受不到她的重量,這令我心碎,彷彿她已經是半個幽靈了。她不在這裡。
有三天多的時間,我無法和她交流,她在各種各樣的世界之間飛行。只要有機會,我就會抱著她,撫弄著她的頭,用勺子餵給她水和食物。但我白天時會離開,當我不在時,我確信她什麼也不會做,只是坐著或躺著,任由宇宙從她身邊經過。每一天,我回到家時的場景都和離開時一樣。她沒有移動過一分一毫,一縷縷的頭髮覆在她臉上,依然是原來的位置。第三天將近結束,我正要走去睡覺時,她在我身後叫出了聲。“幫幫我,請幫幫我。我一動就疼。”我忘記了自己的精疲力竭,奔向她的身邊。“慢慢來,我的愛人,慢慢來。”極其小心而耐心地,我們一起移動著,從坐,到爬,再到站立起身。我們一起吃了一頓真正的飯,我幫她擠壓和拉伸每一塊肌肉,直到她能自己活動。接著,我們上床睡覺,一起歇息,一夜無夢。
這樣的噩夢持續了將近一年。她的旅程逐次延長;一週,兩週,三週,最後是一個月。如何讓她規律進食,如何讓她的肌肉不因缺乏鍛鍊而完全失去功能,這成了我心上始終掛念的唯一一件事。我每天花越來越多的時間推拉她的胳膊、腿和後背,至少是為了保持血液流動。我晚上幾乎不能睡覺,因為我一直在城裡的圖書館、診所和超自然店鋪裡尋找任何可以給我幫助的人或物。有一個組織曾給過我希望,大約半年前,他們派了一名白大褂醫生給她進行了檢查。有太多我聽不懂的測試、儀器和術語。但即使如此,他們還是離開了,對我說了一些含糊其詞的話,說明這不是他們的問題。“你們不應該是一個基金會嗎?你們不應該幫助他人嗎?”我大喊大叫。我曾有一瞬間的希望,當它破滅時,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醫生轉過身來,對我說他很抱歉。這是不是他真心所想,我永遠也不會知道。
每天我回家時,一進門就會問:“你在嗎?”每天,她都告訴我一些神奇的地方。噴湧冰塊的火山,金屬薄片構成的雲,完全用草建造的城堡。每一天,要我表現出自己的關心都變得更難。每一天,我只希望她能說出“是的”,就一次。白天我變得易怒,並學著去憎恨那些心滿意足地談論自己家庭生活的同事。她的朋友們來找她,他們很擔心。我不知道該對他們說什麼。他們永遠也不會明白,她的昏迷是選擇性的,亦或是這個世界無法滿足她。我告訴他們,她現在沒空。我不能再這樣做了。拜託了,親愛的,我還愛你。說一句“是的”吧。
就一次,求求你,說一句“是的”。
我慢慢地走進了房間。深感挫敗地,我問道:“你在哪兒,我親愛的?”
地板上空空如也。我環顧四周,有些擔心,但我發現了她。她正坐在椅子的邊沿,那是我的椅子。她暗淡的藍色眼睛直視著我的眼睛。專注。警覺。存在。“我在……我在家裡。”她決定了,“陪伴我的是我的愛人,當世界召喚時,我拋棄了他。他關心著我,而我卻沒有考慮過他。”
我走進房間,把她抱在懷裡。當我抱著她旋轉起來,帶她走向門口時,她發出了純粹的笑聲。我對她說:“親愛的,這聽起來……好吧。”我的微笑發自內心,卻因為不常使用而有點傷人。我們走出門去,享受這個世界。和往常一樣,總是這樣。它是綠色的,生機勃勃,它不完美,但它屬於我們。她在這裡,而且我們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