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鹿覓子鹿,累臥於林中,小雪現梅足,大雪母子擁,母死子鹿生,門樓下哀鳴。”
在我們那一帶 ,流傳著關於母鹿尋子的傳說,“覓鹿”、“臥鹿”“大雪”“小雪”“門樓”是相連的幾個自然村的 名字。
門樓是我的出生地,故事發生在臥鹿村。
為了便於敘事 採用第一人稱。
吃 肉的小小朱
2015年,那年我60歲。一條訊息在臥鹿村傳開了。
老犟鹿頭家北京的老父親還有他的弟弟妹妹一家八口都回來了!
開回了一輛好幾十萬的車!
還要給老犟鹿頭他媽修墳!
這三條爆炸性的新聞所指的老犟鹿頭,就是我,我就是老犟鹿頭。
那些天村裡人碰面,不問吃飯了沒?而是問:“你聽說了嗎?老犟鹿頭…”
見了我像見了笑面菩薩:“老犟叔,你歡喜哈!
有啥好歡喜的?我不稀罕,他們不是救世主,我也不是那要飯的。
這話爛在肚子裡,也不會說出口,想添油加醋傳我的瞎話,門都沒有!
從小到大我家都在唾沫星子裡起伏。
1,
我家的戶口本上有四口人。媽媽劉桂花,1838年出身。
我,男 ,姜京育,1960年出生。
妹妹,姜京韻 ,1964年出生。
弟弟,姜京生,生於1867年。
京育、 京韻、京生,我們仨既不是在京孕育,也沒在京出生。
我爸爸姜仁會,在北京長辛店一家大型企業做放映員,他是北京人。
我記事起,媽媽身體就不太好。生產隊長照顧她,把媽媽派到場院,春夏之交晾曬小麥,秋天晾花生,玉米,還有黃豆綠豆。
媽媽最打怵的是打場。那連杖常常打到自己頭上。
我沒見過我爺爺。
奶奶身體還硬朗,比身子骨還硬的是她的嘴巴。
奶奶閉著眼罵叔叔,捎帶罵我媽:“我怎麼養你哥倆這棺材秧子,娶了兒媳婦也是病胎兒。”媽聽了也裝聽不見。
可她從不敢當面罵我爸,她看見我爸眼睛也睜開了,聲音也變細了。
叔叔小聲嘟囔:“掉錢眼裡了。”
我家沒勞力掙工分,要用爸爸寄回的錢去生產隊買糧。
秋天分糧草那肯定是高興的事 ,可我高興不起來。
分地瓜大都在月朗星疏的晚上。
一坡子地瓜地,所有的整壯勞力齊上陣,手刨牛耕一天,將地瓜按筐數分成若干堆,堆數等於筐數。
地瓜堆提前編上號,用毛筆在最大個頭的地瓜上寫上號,放在堆上最高處。
抓鬮要憑運氣,因為土質不同,地瓜的大小有差異。大的個個像小拳頭;小的呢,毛毛鎬鎬的,像小孩的雞子。
分到的地瓜要連夜運回家。
分地瓜時,媽媽找出最厚最舊的棉襖 ,囑咐我:“在家寫作業哈,看著你弟弟妹妹。回來我叫你。”
半大小腳的奶奶,要去地裡看著分到手的地瓜堆,她一定會拿個小三齒,借月光在地裡劃拉落在土裡的地瓜。
媽媽和叔叔負責往家運,媽媽扁擔挑,叔叔用木質的小推車推。
牆上的掛鐘已經敲了十下了,弟弟妹妹睡著了。我困得趴在炕幫上打盹。
深秋的風硬,颳得也兇險。它從門縫裡擠進來,擠扁了的頭,發出“嗚嗚”的嘶鳴。
有叩門的聲音,我給妹妹蓋了蓋蹬了的被子後,抓起腳下的棉襖往外跑。
我要去地瓜洞前看攤。
地瓜洞,一般挖在離家近的村口,有三四米深。太淺防凍效果差,太深上下又不安全。
媽媽從叔叔的小推車上抱下兩捆玉米秸。一捆讓我坐在上面,地瓜倒在另一捆上,少些磕碰,破皮的地瓜不耐儲存。
媽媽和叔叔又趕回山上。我瑟縮在玉米秸稈上 ,豎起耳朵聽四周的動靜。一聽到有人走動,我立馬站起來,咳嗽兩聲,那意思是:“這堆地瓜有人看著,別打它的主意哈!”
村上人順手牽羊的大有人在。專門偷摸的不多。有人看攤,哪怕看攤的是三歲還穿開襠褲的吃屎孩子,也不能動分毫,動了那屬於明搶。那會擔惡名的,女兒嫁不出去,兒子娶不到媳婦。
媽媽和叔叔運了三趟,才把倆家的地瓜運回來。
媽媽要我趕緊回去,她擔心弟弟妹妹。她和叔叔要把地瓜放進洞裡。
睡夢中,有人給我蓋被子…是媽媽回來了。
我做了一個夢,我來到一條河裡,河水熱乎乎的,真舒服……
一聲雞叫,把我驚醒 ,原來我做了一個夢。弟弟尿炕了。
媽媽沒回來!那不是媽媽?弟弟醒了,哭鬧不止。生拉硬拽地幫弟弟穿好衣服,囑咐妹妹拽著我的衣角,我們去奶奶家找媽媽。
2
奶奶家不見媽媽。弟弟“媽呀”“媽呀”地喊。
奶奶罵弟弟:“哭什麼哭?你媽還沒死呢!”
這是在咒媽媽,我一腳把灶間地上的小板凳踹翻了。
奶奶的掃把朝我扔過來。
天亮了,奶奶趕我上學 ,我不去,見不到媽媽,我哪都不去。
罵歸罵,她拿我一點辦法都沒有。 罵我不理,打我就跑,不讓吃飯,那就不吃,一頓不吃餓不死。
她罵我“小犟驢”。方言 土話成了“小犟鹿”。
有人報信給奶奶,說我媽回來了,回自己家了。
我和妹妹撒腿就往外跑,聽見弟弟的哭聲,我又折回來,抱起弟弟時,打了個趔趄,我摔倒了 ,胳膊肘撐在院子中間的兩行石板路上,疼得我後背發緊,可手裡的弟弟還是舉著 毫髮無傷 。報信的街坊嬸子忙扶起我。
轉過街角,看見了叔叔和堂伯。
叔叔推著他的木頭手推車。車的一邊躺著個人。是媽媽。
我們奔過去。
妹妹搖晃媽媽:“媽媽 你怎麼啦!”
車的另一面是空的,瘦小的叔叔靠臂力努力讓車子平衡,妹妹一搖晃,又冷又餓一宿沒閤眼的叔叔沒支撐住, 車子倒了。
媽媽痛得臉抽動著,我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像冰一樣硬。
奶奶惦著沒包好的小腳,大罵:“你們這些窮根子,哪輩子欠了你們的!你爸在外頭舒心樂意躲清閒,把這一家子丟給我 呀!哎呀他爺呀!你快把我領走吧…”
媽媽是下地瓜洞時,沒踩實跌下去的。本家街坊五六個人用糞筐把媽媽拖上來。
媽媽腰上的骨頭裂了。“怎麼不找副擔架呢?這十幾裡山路,顛簸的太厲害。說不上會癱的。”醫生說。
本來是要用擔架抬的,媽媽堅持坐小推車。十幾裡山路 ,媽媽是怕還不起這天大的人情啊!
奶奶哭訴說:“京育媽癱了,老二更不用娶媳婦了!”二叔聽了,唉聲嘆氣。
廢棄的地瓜洞
3,
媽媽出事的第四天,爸爸才從北京趕回來。放映“樣板戲”電影,時間緊任務重,他在家只有三天時間。
爸爸愁的撓頭和奶奶商量:“媽,這要是個孩子,我跪著趴著也能把她帶在身邊……”
“別說了,誰叫命苦的都湊一起了。你把兩個小的領走吧!京育要上學,再說他還能幫幫我!”還沒說完,奶奶又拖腔拉嗓地哭起來,哭自己命苦,哭爺爺死的早。
爸爸走了,帶走了弟弟和妹妹。
他們走的前一天,妹妹高興地說:“哥,我們要去看天安門了。我背那首歌給你聽,你教我的。”
“天上星亮晶晶,我在家鄉望北京,望見北京天安門…”
我粗暴地打斷她:“你看個屁吧!”
“京育,”媽媽說:“兩個月,最多三個月,媽媽就能下地,你妹妹就回來了!”
我相信媽媽的話,可我一刻都不想跟他們分開。
弟弟妹妹被我叔用那木頭推車一邊一個,推走的。他們的腳下是倆包鋪蓋衣物。我恨那輛小推車,它推傷了媽媽,推走了弟妹。
奶奶顛著小腳送來了一個長圍脖,囑咐爸爸:“把這圍脖拴在他倆的腰上,你用手牽著。”
爸爸默默地接過去。
我“哇”地一聲哭了,跑回家反手拴上了門。
我豎起耳朵聽動靜,爸爸要是回來說:“京育,我們都不走了,我留下照顧你媽。”那時,我是不是應該像電影裡那樣,五個人抱在一起大哭呢?
可我沒有聽到敲門聲,門縫裡擠進奶奶的哭罵聲。
“我這倆苦命的孩呀……”
就是讓你哭喪的,那一刻我恨奶奶,為什麼摔傷的不是她?
4,
奶奶一天三頓把飯送到媽媽炕頭上,地瓜,玉米糊糊…玉米糊糊、地瓜。每次都罵著來,罵著走。
“你這個小窮根子,讓你過去吃,你不過去吃!”
“京育她媽,你的頭都長蝨子了,你腰不能動胳膊也不能動嗎?乾脆剃個禿子吧?”
“誰敢動我媽?我讓他站著進來,躺著出去!”奶奶瞅我一眼,把飯碗一頓:“那你就給你媽捉蝨子!”
我媽的飯量越來越少,喝水也不多。
我說:“媽,我把尿盆給你放被窩裡。”
媽媽說:“我不是怕這個,我是怕折騰多了,把腰再傷了,我要快快好起來。那樣京韻京生就能早點回來了!”
“他們那麼小,你爸要上班,他們怎麼活?”
媽媽哭了。
我蹦下炕,將灶間簍子裡的碎麥康填到炕洞裡,有煙冒出來,嗆的我剋剋地咳嗽,我用發亮的衣袖擦了擦眼淚鼻涕,“他媽的,反風!”我罵著髒話。
那年,妹妹七虛歲,弟弟四虛歲。
5,
冬月的一天中午,太陽暖暖的,斜照進窗戶,我幫媽媽將身子挪到了太陽光裡。
我奶奶很高興的進門,竟沒有罵我。
他笑模笑樣地跟媽媽說:“京育媽,今天有人來給老二提親了,你猜是誰?”
沒等媽媽回答,她接著說:“是村東頭老槐樹下家的那個老姑娘。是他們家託人來提的親。只要咱家點頭,年前就能結婚。”
媽媽臉上瞬間有了光彩,“真的,老二的日子有盼頭了!”
“說媒的說了 ,咱家人好,對癱兒媳那個什麼不離不棄的。她還悄悄告訴我,女方家找人算過命,她姑娘是旺夫命,只旺姜仁會(我爸大號)家。”
媽媽自從摔傷後, 第一次開心的笑了。
我聽著話味不對 ,你應該旺二叔,為什麼要旺我爸?
“我媽才能旺我爸!”我心想。那一刻我對這個未來的二嬸充滿敵意。
我的預感應驗了,她過門沒多久,我媽把命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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